文 | 万千
上海奉贤路和江宁路的交界,黑色粗壮的电线在十字路口上空,缠绕在一起。
路口东面的美琪大剧院,门口挂着四张新海报,显示着近期上映的剧目。西面,梅龙镇广场,即使在周一午后两点,仍然有不少来来往往的人,手里拎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他们准备办理去楼上办美国签证的材料。
而十字路口的东北面,恒顺大厦四楼。烈火街机厅,就在这里。
这里看起来是那么不起眼,夹在众创空间和网咖的招牌之间。即使在四楼窗户外边挂着两块黑色LED屏幕,反复滚动着“街机”两个字,看起来也不够吸引,难以让人联想起“街机”是什么——那些可以玩《拳皇》《坦克大战》等游戏,摆放在公众娱乐场所的游戏机,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和我一起上楼的有一位外卖员和男职员,分别按了5F和6F。看到我伸手按下4F的时候,男职员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停留了一会。
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近百台游戏机发出的巨大声响像一张网,迅速笼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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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亮起的灯光
这里的场景和二十年前没有太大差别:泛黄的游戏机身、红色闪动的数字积分、各个屏幕上循环播放的游戏动画,以及那些翘着二郎腿坐在并不舒服的圆椅子上的游戏玩家们。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游戏屏幕上变换招式的格斗人物,左手控制红色摇杆,右手快速用不同组合方式敲击六个按键。有些人的游戏操控台上放着一瓶矿泉水,一包利群,和一卷刚拆开,只吃过一颗的荷氏薄荷糖,俨然一副做好准备打“持久战”的感觉。
来这儿的客人99%都是男性。从电梯走出来后,他们会径直穿过一排外表有些低廉的娃娃机,然后在一台印着米奇老鼠的粉色机器前停下脚步,熟练地往里塞入纸币,然后用红色塑料盆接住掉落的烈火游戏币。
这里的兑币机还没有和这个手机支付的时代接轨。
如果你没有带现金的话,需要找到烈火街机厅目前仅有的两位工作人员兑换。保安小朱的裤兜里,总是揣满了各种面值的纸币,厚厚一叠。
负责管理这家游戏厅的杨经理说,每天来烈火街机厅的几乎都是同样一群人:从小喜欢玩街机游戏的80后,或者对街机有特别情怀的人。
陶冶是从烈火街机厅第一天开业起就在这里玩的玩家,现在也依然每周都会来一到两次。
小时候,陶冶的家就住在离烈火不到800米的江宁路、北京西路路口的石库门房子里。他的童年回忆大多都是和伙伴们在弄堂里玩耍。元宵节的时候,会和邻居一起扎兔子灯,来回在巷子里奔跑。茶余饭后,四个小伙伴还会凑在一起摆出四国军棋的棋盘,开始切磋。
烈火玩家,陶冶
1999年,烈火街机厅第一天开张的时候,他刚好放学路过,走上四楼,那时候游戏厅还没完全开张,他看到后来被玩家们称为“常先生”的烈火街机厅老板正在调试街机,当时游戏大厅里灯光没有全开,房间有点暗,这是他对烈火的第一印象。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24小时营业的烈火街机厅,灯光再没有暗过。
那年,陶冶读高二,是班里的调皮分子。老师规定学生每天要让家长在家校联系册上签名。如果学生那天表现不好,老师就会用红笔在联系册上留言。陶冶的那本联系册上经常出现一片红。有几次,他进烈火街机厅的身影被同班女同学看见了,向老师打小报告。那天晚上他爸就会在联系本上看到儿子的“罪状”,下场就是一顿揍。
陶冶是独生子女,但他觉得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和父亲的沟通有很深的代沟。爸爸是严厉的、难以亲近的。他总忍不住想跑到街机厅里玩游戏,在游戏的世界里,他可以一次次反击。
在他的记忆里,2000年前后,烈火街机厅里人很多,就连现在鲜少有客人光顾的娃娃机前,也站满了女生在排队抓娃娃。其中很多人是被男朋友带来这边游玩的。如果你现在向很多80后上海女生打听,虽然她们可能没有玩街机游戏的经验,但是也都或多或少听过“烈火街机厅”的名字。
而现在,“烈火”是男生的世界。偶尔出现的女生大部分是被男友带来的,带着好奇的心态过来看看,有些女生连代币也没有买,逛了一圈就走了。
据说烈火街机厅最鼎盛的时候,同时会有一千多人挤在这个两百来平方米的游戏大厅,过道走路都很难走。你很难在这里找到一台无人使用的街机,甚至有时候围观的人群都有两、三层。
魔都100°C主机电竞俱乐部创始人,同样也是资深烈火玩家的老吴告诉我:“烈火人气最高的时候,冬天是要开冷空调的。”
那个年代的街机厅里也经常出现染着“杀马特”发型的男生,还有模仿《古惑仔》电影、四处欺负人的小混混们。陶冶总是很小心,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触怒他们。有时打架事件的导火索可能就是一些小事,好在当时工作人员有十来位,总是会第一时间上去调节。
但是现在的烈火,别说打架,玩家之间就连恶性口角都很少发生。大抵是因为其中很多人都是在这里玩了十年以上街机的老玩家了,对这里的人、事、物有感情,彼此之间都很熟悉。
2011年,因为拆迁,陶冶家分到了两套在闵行区的房子。现在他每周都自己开车来烈火,路上要花一个多小时。离街机厅最近的停车场是中信泰富商场,每小时收费二十。每次陶冶来烈火街机厅玩,缴纳的停车费至少七、八十块钱,比玩游戏买代币所花的钱还要多。
今年虚岁38岁的他,有时候坐在烈火里玩游戏会想到这里几乎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样,而自己却从当年拥有八块腹肌的男生,变成了一肚子赘肉,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真的很想把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重新来一遍”。
新人们和90后
我注意到杨杰,是因为他在几台机器前徘徊了很久。
杨杰个头不高,穿着一身米色风衣,白色衬衫,提着公文包,他的装扮与街机厅格格不入,像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有时候他会站在打格斗游戏玩家的身后默默观看一局对打,有时候他会自己找一台射击类游戏的机器坐下,玩上几个回合。
1979年出生的杨杰,现在在上海从事婚礼策划和主持的工作。他从小玩街机,但却是近年才偶然发现了烈火。
90年代,街机游戏进入中国,南梦宫、世嘉等日本街机厂商先后进驻上海,在繁华地段,诸如人民广场、南京东路、陕西路、美罗城等地方开设街机厅。
那时,互联网还未兴起,街机厅很快吸引了大批玩家,成为了很多人消磨时间的去处。
很快,有人看中了街机市场里暗涌的商机,投资创业,开设了民营的街机厅,引进日本游戏机器。街机游戏最风靡的时候,各地还出现了不少私人街机厅,可能老板自己只购入了两台游戏机,往自己家院子里一摆,就可以招徕周边的人来玩。
在上海,至今还会被玩家们挂在口边,和烈火并称的街机厅,有杨浦区的卢工(“卢湾区工人体育馆”的简称)和徐汇区的正阳。只是现在后面这两家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或关闭,或转型。只有烈火生存了下来。
2000年初,《光明日报》发布了一篇社论,用“电子海洛因”来形容街机游戏,强调了它们对未成年人的危害。之后,国家政策出台,要求各地立即停止审批新的游戏经营场所,大力压缩现有数量,停止引进新游戏。不到三个月,“全国的游戏经营场所从10万多家锐减至3万多家”,大量个体经营的小型街机厅纷纷关闭,上海的街机游戏玩家开始集中到烈火、卢工等大型街机厅。
有人说,烈火街机厅在1999年开张是幸运的,如果晚一点,能否通过审批还需要打个问号。
但是大型街机厅的优势并没有延续太久时间。很快,家用电脑开始在全国范围里普及。人们的游戏方式发生了改变,更多年轻人开始玩单机游戏、网络游戏,而渐渐放弃了街机,不再会为了玩游戏而特意走出家门。
在很多人心目中,街机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现在偶尔还会出现在烈火的新面孔,要么是单纯怀念小时候玩街机的时光,所以过来体验一把,要么是带着“补偿”的心态,因为小时候家里不让玩街机,所以现在有时间有钱了,特意过来玩。不过这群“新人”的比例并不高,来得也不频繁。
2017年,杨杰发现烈火街机厅还在继续经营,他有些惊讶。烟味、熟悉的游戏开场声、摇杆剧烈晃动的声音、并不明亮的灯光,一切都把杨杰带回到他的青春时光,“如果让我用两个字形容这里,我觉得是:纯粹。”
自从发现烈火这个新世界之后,杨杰的空闲时间多了一个去处。来一趟烈火,花的钱并不多,有时候十块钱、二十块钱就能消磨一下午,他指着飞机大战的游戏机屏幕告诉我,“有些高手只需要一枚币就可以把这个游戏打通关。”
而他本人并不是技术流派的,玩游戏只是单纯图好玩。他把烈火街机厅里所有的游戏机都玩过一遍:格斗、足球、坦克大战……其中有一个最让他犯怵。
杨杰看着摆放在大厅入口处的那台IIDX音乐街机说:“这个太难了,我试过一次,结果一点都不会。但是我在这里看到过高手玩得很厉害。”
IIDX,全称是 Beatmania IIDX,是一台模拟DJ的音乐游戏,机身巨大,不断掉落音乐条块的屏幕,上头两个大喇叭,玩家要站上台子才能靠近操纵游戏。714一直玩的都是双边模式,在一首歌里,同时要操作14个按键和两个打碟盘。
烈火玩家,714
714是玩IIDX的行家,也是杨杰口中的“高手”。1991年出生的他,是黑龙江人,小时候也经常混迹在当地的小型街机厅,但他是在深圳读大学的时候才真正跌入IIDX这款街机游戏的坑。“714” 这个昵称来自他QQ号码的前三位。
在街机厅里,90后玩家并不算多。因为从年龄上来说,对街机文化感情比较深厚大多还是80后。这也是街机厅渐渐衰弱的原因之一,当80后玩家渐渐流失了一部分之后,没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玩家池子变得越来越小。
现在90后年轻人口中所说的游乐场,比如风云再起、汤姆熊,性质其实和烈火街机厅有差别。那类场所的性质更多是儿童乐园,可以摆放诸如彩票机、捕鱼机、投篮机、推币机等游戏设备,而烈火的经营执照上是“成人娱乐场所”,里面几乎全都是进口的街机游戏,包括格斗、射击、赛车、音乐游戏等,不允许摆放任何赌博性质的机器,彩票机也不行。
另类的“90后”714穿着一件白色夹克,戴着黑框眼镜,模样斯文。站在台子,准备玩游戏时,他掏出了一副白色手套,慢慢戴上。
714的白手套是他的秘密武器,可以防止手汗,在游戏过程中更方便地按键和擦盘。一开始其他玩家朋友笑他,但是没过多久就有朋友来问他这副手套的购买连接。他说这不过就是普通的工作手套,一块钱一副买来的,只不过手套的指腹有硅胶,不容易打滑,会对提高准确率有帮助。
在上海,一共有三个地方有这台IIDX机器:烈火、星游城和天天玩。一台机器至少要好几万,烈火这一台机器是原本从杨浦一家街机厅里搬来的。
714有一个QQ群,专门是上海IIDX玩家交流群,里面有86个玩家,不过日常活跃的也就20来人,他们经常会约不同的街机厅打游戏。如果五六个人一起出来玩,因为机器只有一台,大家还需要按秩序排队,轮换着玩。
714说他在玩IIDX之前,迷恋过玩16宫格的音乐街机游戏jubeat。玩街机游戏最沉迷的时候,一个月花了四千块,“宁可走着去街机厅,我也要把两块钱省下来玩游戏”。他曾经为了在那款游戏上打通一首歌,在街机厅从中午一直玩到晚上关门,花了足足两个整天,把那首歌听了300多遍,才终于成功。“玩音乐游戏最过不去的就是和自己较真、死磕。”
音乐游戏和跳舞机因为发出的乐声最响,通常会被街机厅摆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那天,714在玩游戏的时候,有两位法国人站在他的身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完成了这首歌曲的演奏。这两位法国人只在上海旅行六天,却把烈火游戏厅作为自己在上海的必到景点之一,原因是他们也很喜欢电动游戏。
“从去街机厅开始,我就觉得如果我把这个玩好了,会有很多人看”,714边说这句话,边把身子往后一靠,承认自己是表演欲很强的人,“第一目的就是这个,然后我喜欢音乐,喜欢什么是第二顺位的。”
714在烈火玩IIDX游戏
外面的世界
因为IIDX,大学毕业后的714特别想来上海工作,因为上海是全国拥有IIDX机器最多的城市,三台。
大学时,714自己来上海旅游,没有依循传统的游客旅游路线,而是分别去了上海每一家有名的街机厅,专门为了玩各种音乐游戏。毕业之后,他没太多犹豫,只身来到上海。工作没有下落,但是不影响他天天去街机厅报到。
从2016年烈火进行了一番内部装修后,这里就不再是24小时营业,而是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两点。待业情况下,714经常一个人玩到烈火关门才走。然后在凌晨的南京西路上,找一辆共享单车,踩5公里路,回到出租房,睡一大觉,第二天醒来继续去街机厅。
十一月,有一家公司给他发了一份财务工作的Offer,地点在虹桥附近。他迅速接受了,然后在公司周围找了房子,搬了过去。
工作后,714只有周末才有时间来烈火玩上几盘IIDX,而且还要留意公交的末班车,差不多十点半就要准备离开烈火。但你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开开心心的样子。
烈火街机厅的老玩家们,在游戏之外的世界里,各自有自己不同的烦恼,关于工作,关于爱情。
陶冶在2001年高考落榜后,没有继续复读,而是选择直接找工作。
在这中间的过渡期,他每天都会来烈火找朋友玩。那时候,街机厅很多都是读职业学校、读专科的学生。
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份做翡翠、玉石销售的工作给他,工作地点在虹桥附近。去报到前一天晚上,他有些感伤地对朋友说:“我明天就要去工作了,以后说不定不能经常过来了。”
销售工作时间是从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除去午休一小时,陶冶要在柜台边站上一整天时间。回到家附近,大概十点半左右,他会在经过恒顺大厦时,停一停脚步,然后惯性一般地乘电梯到4楼。虽然夜已深,但是游戏世界未眠。
更何况,下班后来烈火玩上几局对他而言,不是消耗,而是一种放松。
2004年,陶冶换了一份工作,做钻石行业的销售培训。工作地点就在南京西路中信泰富广场的楼下,离家近,步行到烈火街机厅不过十分钟时间。
白天,他是奢侈品店里西装革履的职员,向人介绍不同的钻石产品,要把客人招待得服服帖帖。晚上他和一群朋友坐在烟雾缭绕的街机厅里,一枚一枚游戏币地塞入游戏机器里。有些人的快乐,要三五万元才能实现,有些人的快乐,只需要一元两元就能满足。
现在他还在钻石行业工作,不过从零售改为了批发,手底下管理着一个六人团队,每天在陆家嘴上班。
有时候他直接从公司开车去烈火找朋友。老朋友看到他今天穿着衬衫和西装、一双锃亮的皮鞋、夹着黑色皮夹走进街机厅,调侃他说:“今天去相亲啦?”
今年38岁的他,有一个不算烦恼的心结,还是单身。
这些年,家里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但是他都很反感。两年前,有位阿姨给他介绍了一位在他看来妆后颜值可以达到9分的女生,他答应去见一见人家。两人加了微信后,第一次约吃饭,刚点好火锅的配料,女生张口第一句话问:“你将来和我结婚,房子加不加我的名字?”
陶冶听到这话,立即变脸,喊来服务员问菜可不可以退,服务员说不可以,陶冶说:“买单”,然后抬腿就走了。
回想起来,他觉得这是自己做得挺牛的一件事情。
在十几年里,陶冶也察觉到烈火玩家圈子在慢慢缩小。很多以前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因为自己人生经历的变换,比如结婚了、生子了、出国了,来烈火的次数慢慢也就变少了,甚至再也不来了。
以前座无虚席的街机厅,开始多了很多空位出来。
在陶冶看来,烈火街机厅是男人之间维系情感的地方,不然“我们十几个男的,出来玩也没地方去,喝酒?唱歌?”
陶冶和兄弟们在烈火街机厅打完游戏后,会一起去吃夜宵。可能前几年,单身的会羡慕那些已婚的朋友,生活幸福美满。但是过了几年,朋友有了孩子,在吃烤串的时候,会拍着陶冶的肩膀说:“还是单身好啊。”
陶冶笑笑,说:“这就是围城啊。”
他有时候反省自己找不到女朋友还是因为生活圈子太小,除了来烈火之外,其他时间里,比起出门,他更宁愿自己宅在家里,看看美剧也好。
“如果以后有女朋友了,我可能会和她出去逛街、看电影,但是不会带她来烈火和我一起打游戏,不然她觉得我和她不是一个level上的”,陶冶说。
“内部装修”
保安小朱是2017年才加入烈火工作。他来上班的时候,发现整个街机厅只有常老板和杨经理两个人。
作为保安,小朱份内的工作就是保证现场不出什么乱子。但是他额外还负责了游戏厅的一些事务工作,比如扫地、擦拭游戏机、简单修理机器、给客人兑换零钱等。前一份工作内容保证了他每个月三千块的工资,后一份工作能让他多得一千块钱。
29岁,小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小一些,眉宇透出一股英气,但是习惯把自己的目光藏在帽檐下面。
他来自江苏,2017年2月份才来上海。没想到,应聘的第一家在松江的公司是骗子公司,不仅没有提供工作给他,还骗走了他身上四千多块钱。这件事情让他到现在为止”都缓不过来“,但是生活还是要过,工作还是要找,他重拾了旧业,成为了一名保安。
小朱不喜欢打街机,说起自己的工作,他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每天在这个游戏厅工作十小时,除了维修机器需要这么做,他很少坐在街机前面,自己开一盘游戏。不是因为被禁止这么做,而是自己不感兴趣。
虽然每天生活在街机厅里面,但是游戏的那个世界离他很远。
而另外一位和他一样,每天都会出现在烈火街机厅的是就是杨经理了。
杨经理脸方方的,说话声音很沉,做起事情来也是不紧不慢。
杨经理家距离烈火街机厅很远,往返一趟需要花三个小时。他每天中午十二点会来这里开门,然后要一直呆到晚上凌晨两点才下班回家。有时候客人走得晚了,他也不着急马上关门,还会让客人继续玩到三四点才走。
他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至少十年以上。他以前是在别的企业做维修相关的工作,来烈火后一开始也负责维修这一块,后来慢慢做到管理层。
烈火街机厅经理,杨文杰
但到现在,即使是烈火的熟面孔来找他买饮料或者兑换零钱,也很少和他称兄道弟的。而我觉得杨经理谈起这些玩家而言,也有某种疏离感。他说:“其实街机厅有点类似一个收容所……把所有喜欢玩街机的人收容过来,靠这些客人来养活这个店。他们也有的玩,我们也能生存。如果人一分散,没有人的话,就没办法生存。”
2016年3月,陶冶注意到杨经理在烈火玩家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通知大家近期烈火街机厅将进行“内部装修”,暂时不对外营业。公告里也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会重新开业。
住在烈火街机厅附近的玩家过了一个月后,发现群里没动静,直接找上门去看。发现乘电梯到四楼之后,门口完全被木板挡住,根本进不去。
这对老玩家们而言,是一种不安的信号。渐渐地,“烈火倒闭” “原址将改建饭店”的传言开始散播开。
那个时候,烈火管理层内部也确实正面临过一场解散危机。
原本十几个人的团队因为整改、装修的事情开始分道扬镳。
回忆过去,杨经理说得有些含糊其辞,一开始说是店面装修,导致停业了几个月,他又隐约提到了当时政府下令整改,严查娱乐场所里的赌博机。这本来和街机没有关系的,但是在内部装修的几个月里,杨经理劝常老板不要继续经营这家店了。
租金、电费、人工费每一项都是支出,似乎只要脑筋一转,谁都能知道烈火街机厅现在在做的是赔钱的生意。
当然经营不下去的原因,还有时代的元素。
“我们现在处的阶段刚好是青黄不接的时代”,杨经理说,“我们每天的客人都是80后,他们对街机有情结。但是90后就很少玩了,也很难培养他们对街机感兴趣。这个行业是慢慢在衰退的。”
另一方面,街机厅机器维修也成了一大问题。有些游戏机因为版本太老,零件坏掉之后,国内很难买到新配件。有几位音乐游戏玩家,知道烈火运营不易,会自己在网上买韩国原装的零件,然后问经理借来螺丝刀,主动帮忙维修游戏机。
等到街机厅重新装修好之后,只有杨经理一个人回来上班,“我本来想劝他放弃,结果还是让老板把劝我回来了。他在这里经营20多年了,是有情怀在的。”
装修后的一个新的变化是,吧台上挂起了一排商业人士肖像:周鸿祎、马化腾、雷军……甚至还有一张是王思聪的。
杨经理说经营街机厅最大的困难当然还是归结于“钱”。
我问,该怎么解决?
他说,方法就是改善管理。
烈火街机厅在2017年1月11日涨了一次价,游戏代币的价格从五毛涨到了一块钱。这是十九年里第一次。
杨经理说当时也有客人抱怨过。但是在这个小世界里,100%的涨幅相比外面的物价变化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在刚开始的时候,杨经理一个月工资是六、七十块钱,而代币的价格是一元钱三枚。“但是现在人们的工资是多少?代币才一块钱一枚。”
但是似乎除此之外,这家街机厅在其他方面似乎并没有实施什么新的管理政策。
我问杨经理,对烈火街机厅的未来有什么规划。
他说:“我现在也是在赌,赌街机厅的未来。谁也说不上来是怎样。”
我问烈火玩家们,是否会担心有一天烈火真的关了?
大部分人认为街机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一股大势,而且不是游戏玩家可以改变的。陶冶说虽然老玩家里也有富二代,有钱到真的可以把整个烈火买下来的那种,“但是这现实吗?”
被延续的英雄梦
但还是有人想要对现实挑战一把。
老吴和苏联王两人在得知烈火“内部装修”后,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烈火玩家,老吴
苏联王是这个1984出生的男生的游戏ID,他是格斗游戏的高手,也是老烈火玩家。老王和他同岁,两人都是在自己读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走进烈火街机厅。说起相识的过程,苏联王嘴角一咧,抛出三个字:“我虐他。”
在烈火街机厅结交朋友的方式基本上都是“不打不相识”。苏联王说起格斗游戏,有很多心得。譬如,他介绍到现在的格斗游戏,一秒钟的画面一般是60帧。当你和对方开始决斗时,需要很快根据对方的招式做出不同的判断,“像数学题一样,我打你,你被打中了,我加8帧。之后应该要出5-6帧的招,这样对方无法防御。”
对于一个不了解格斗奥秘的游戏观看者而言,一场五分钟的对打也许结束得很快,但是对于格斗游戏高手而言,游戏里的时间仿佛被放慢了60倍:他们不得不关注每一招、每一秒、每一帧的变化,才能够克敌制胜。
这是格斗游戏吸引苏联王的魅力所在。
老吴是街机游戏玩家里“难得的”学霸型人物,留着小胡子,抽万宝路,喝星巴克。
他的初中学校就在离烈火不远的陕西北路上,因为从小学习成绩都没让父母操过心,因此也没有因为去街机厅玩而受过惩罚。老师、同学都觉得他有点“特立独行”。比如因为成绩考得好,他得到了语文老师的特许,“可以不用上语文课”,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会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去烈火街机厅玩游戏。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他是那年上海静安区的第三名。
他很认同“游戏能力其实也是一种学习能力”这个观点。
另外,在老吴看来,现在很多年轻人玩《英雄联盟》之类的游戏,五个人一起组队,有人输了就责怪“猪队友”。他不喜欢这种游戏。
格斗游戏里你只能靠自己,技术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通行证。
苏联王和老吴两个人都是因为被格斗游戏吸引,于是他们打算成立一家以格斗游戏为主的主机电竞俱乐部,推广格斗主机游戏和它背后的文化,甚至希望能够通过俱乐部培养中国格斗游戏的职业选手。
2011年8月2日,王思聪在微博上宣布自己将进入电子竞技领域,组建了iG电竞俱乐部,之后他继续投资网鱼网咖、成立熊猫TV、承办赛事。电竞行业开始在中国壮大起来。
2016年,腾讯游戏为《英雄联盟》举办职业联赛,比雄联盟》举办职业联赛,比赛视频的全年累计观赛人次达到50亿。
职业游戏玩家作为一种新的职业道路吸引了年轻人,想要跃跃欲试。
此外,2015年开始,热钱涌入了直播行业,也让游戏领域再次得到了更多人关注。2015年直播行业市场规模约为150亿元,至2020年总规模将猛增到1060亿元现金流。
这也让这群脑子比较活的玩家看到了些许可能:主机格斗游戏还有明天,自己喜欢玩的游戏虽然发源于街机文化,但是未必要和街机厅一起日薄西山。
其实,早在2014年,在烈火的格斗游戏玩家就有组建一个线上“俱乐部”类似的团队,方便平时沟通、联系,但是一直没有一个实体空间。
烈火的游戏大厅里最新的格斗游戏是2012年出的《铁拳tt2》,但是现在在国际上流行的、经常举办赛事的是至少是2016年后出的主机游戏,比如说《铁拳5》。老吴觉得格斗游戏的玩家们需要一个线下切磋的空间,一个也可以吸引和吸纳更多年轻玩家来玩的空间。
2003、2004年的时候,在烈火街机厅诞生过不少格斗游戏冠军,比如被称作“烈火最强草”的仓建勇,他至少代表上海拿过六个格斗游戏冠军。正因为这些高手存在,烈火街机厅也成为了很多街机玩家心目中的圣地。会有外地的玩家专程飞来上海,只为了和这些传闻中的高手在游戏里对打一局。
因此,老吴觉得烈火街机厅也是他们成立俱乐部的最佳选址。
烈火街机厅因为这些年街机游戏市场的萎缩,决定把原先游戏大厅里靠后半段大约70平米左右的空间改成了仓库,存放坏掉的游戏机器,同时降低运营负荷。
于是,老吴和苏联王想和街机厅老板常先生沟通,希望能够借用那个位置开设他们俱乐部的实体空间。
常先生年近六十,头发花白。据说他在外面还有台球店、饭店的生意,因而平时来烈火街机厅的时间不多,有时候会在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过来看一眼情况。
他同意了老吴他们的想法,让年轻人用他们的新法子试一试。苏联王说:“烈火(开了)这么多年了,常老板也是看着我们长大,至少是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比较靠谱的。”
于是,苏联王和老吴等四个烈火老玩家一起出资,共同投了十万块成立现在的魔都100°C主机电竞俱乐部。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因为当时他们所在的格斗游戏玩家群里正好有一百个人。
装修俱乐部空间的时候,他们连装修队都没有请,四个男孩自己进行室内设计、排线、铺地板、粉刷……把所有活都包揽了,用两个月时间把这个空间装修起来了。
现在你穿过烈火街机厅一排排游戏机,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可以看到门口贴着俱乐部的标识,里面有沙发、投影、主机比赛擂台、玩家游戏电脑、转播台。老吴说:“你现在看到是什么样,当时我们装修完成的时候就是怎么样”。
老吴在大学里学的是雕塑专业,毕业后做过设计师等一些相关工作。2017年,他成了一家印刷厂的小股东,收入比较稳定宽裕,时间也比较自由,可以允许自己多花点精力投注在自己对格斗游戏的爱好上。现在他每周三、周六会固定来俱乐部里工作,会负责微信、微博内容的运营,以前是一天不玩一把游戏会觉得心痒痒,现在是一天不为俱乐部做点什么心痒痒。
俱乐部的盈利模式主要分为三块:
首先是向玩家收取一定的费用。在俱乐部里面玩游戏,一小时十块钱;
其次是和直播平台合作。他们和斗鱼直播平台签订了合作关系,每隔一、两周会在俱乐部内部举行格斗游戏的比赛直播。直播平台会给他们指定一定的数据指标;
他们还承办主机格斗游戏相关的专业赛事。2017年,他们联合战旗直播平台在上海国家展览中心举办了一场主机格斗比赛,邀请了美国、欧洲、新加坡、日本等世界级《街霸5》游戏高手来上海和中国玩家们一同竞技。这是他们去年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俱乐部去年还举办了另一场比赛,“斗鱼特别选拔赛”,比赛优胜的第一、二名可以获得去美国拉斯维加斯的往返机票,参加世界级《街霸5》比赛EVO(Evolution Championship Series的简称)。这场比赛的总奖奖金是三十万美金。比赛总共有八千多位来自世界各地参赛者,后来俱乐部成员取得的最好成绩是512名。
苏联王说中国选手其实并不是技术水平真的比不过其他国家的选手,而是缺乏国际比赛经验,心态上会有问题。“越是很想要赢,越是影响心态。”
苏联王自己玩《街霸5》的水平也很不错,在那场可以获得去拉斯维加斯机票机会的比赛中,他的名次是第三名,仅仅隔了一步之遥。
但是他并不想让自己往职业化道路上继续发展。
今年,他和老吴两人都三十四岁了,“无论是游戏比赛中的反应能力,还是学习新技能的能力都不如更年轻的玩家”。而且要想成为职业选手,每天至少要练习七、八个小时,这样游戏当中的容错率,把控能力才能提升。但是老吴说自己现在连续玩十局游戏,站起来头就有点晕了。
有些烈火老玩家偶尔也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像现在那么好的直播机会和平台。
俱乐部里玩家正在进行格斗游戏比赛
那些还坐在游戏大厅打《拳皇97》《拳皇98》的老玩家,他们没办法再让自己去重新适应一个新游戏的机制,不仅是因为操作不同,更多是心态上。他们已经习惯在旧的游戏世界里当强者,不可能愿意再跌入新游戏里做被人虐杀的小白鼠。
现在,苏联王已经结婚生子了,有时候他会被妻子念叨不多看着点女儿的功课,还天天跑到烈火来打游戏。每到这种情况,其他兄弟们就会接替他,在那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些俱乐部的事情,让他对陪陪孩子。“还好我们是四个人一起,不是一个人创业”。
他们也在积极地寻找投资人,另外也想过找游戏周边设备、摇杆、采集卡这类的商家赞助。不过“现在商家也不傻的,也不是白白投你钱,一看人群基数不大,就不投钱了。”
近半年里,老吴发现有两、三家媒体来过烈火街机厅采访、拍摄。老吴觉得这是好事,但是看了报道之后,他又有点担忧,因为很多内容都是围绕“怀旧”而产生的,很少有人关注他们俱乐部在烈火街机厅里存在着,并不是为了纪念过去、躲在堡垒当中。
他们想的更多是未来的事情。
老吴兴奋地说到他在某天看到的消息:“如果奥运会要加入电子竞技项目,格斗游戏肯定是不二选择。我那天看到有报道已经这么说了……”
话音还未全落,苏联王打断他说:“这事还没确定,不要这么乐观。”
苏联王说他曾听常老板表露过想法:“我也不差钱,我年轻时候建立这家街机厅,就想开到我死。我不要在我有生之年,把它关掉。”
常老板虽然自己不玩街机,但是他在自己经营的烈火看到那么多人在这里长大,慢慢也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这里有很多人把这里当作精神寄托,他也非常不愿意夺走这种精神寄托。”苏联王告诉我。
老吴提及烈火,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烈火里面,每一个人都有故事。”
但是有些故事或许被淹没在了街机欢快而巨大的背景噪音里,声音不被听见;有些故事或许流逝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其他人也不再记得。如果说,属于烈火街机厅最完整的故事是一副图画,那现在任何的复述也不过都是一张有空缺的拼图。
在烈火街机厅吧台区,有一整个角落都摆放着好几盆绿色植物、和大大小小的鱼缸,里面游着斗鱼。杨经理每天都要给绿色植物洒水,给鱼喂食。他说这不算自己的兴趣爱好,只是工作,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他的微信个性签名,藏着简单的两个字,“无聊”。
而在这个房间另一处角落里,和三台游戏街机并排的是挂在杆子上的两只鸟笼,保安小朱告诉我:“原先这里养了四只(鹦鹉),后来有一只挂了”。
仍然活着的鹦鹉,不知未来命运会如何。
本文是中国三明治与了不起频道携手跨界合作尝试,我们基于对上海烈火街机厅的深度观察,用文字和影像两种形式进行联合创作,我们期待用这样的方式,为读者和观众呈现更深度、更多元的文化观察。点击文末阅读全文,可以观看完整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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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在2001年高考落榜后,没有继续复读,而是选择直接找工作。在这中间的过渡期,他每天都会来烈火找朋友玩。那时候,街机厅很多都是读职业学校、读专科的学生。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份做翡翠、玉石销售的工作给他,工作地点在虹桥附近。去报到前一天晚上,他有些感伤
开。那个时候,烈火管理层内部也确实正面临过一场解散危机。原本十几个人的团队因为整改、装修的事情开始分道扬镳。回忆过去,杨经理说得有些含糊其辞,一开始说是店面装修,导致停业了几个月,他又隐约提到了当时政府下令整改,严查娱乐场所里的赌博机。这本来和街机没有关系的,但是在内部装修的几个
街机厅的老玩家们,在游戏之外的世界里,各自有自己不同的烦恼,关于工作,关于爱情。陶冶在2001年高考落榜后,没有继续复读,而是选择直接找工作。在这中间的过渡期,他每天都会来烈火找朋友玩。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