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嫚是口红研究室的员工,她在包装部门,最受不了质检部门的人一天到晚退回品相不佳的口红。每当内耳的通讯设备传来质检部门的咆哮,她就一阵头痛,却不得不耐心听完不合格口红的编号,然后照单全收地跑到重新组装运输通道按下编号,把那一支支外表已经小巧玲珑得像个小女生却惨遭质检看出瑕疵的口红揽回怀中,拆除包装后二次投放到流水线。流水线上最新型号的磁力机器人轻松运作,它们不会发出辛苦工作的叹息,也不会对口红产生兴趣。它们也无须为瑕疵负责,可恶的质检人员曾经说过,瑕疵不是机器人造成的,是由操作它们的人造成的。
时间进入到2216年,新闻报道,机器人量产成本已低于人工成本,全球失业率已高达百分之四十,机器人和自动化技术接手人类大多数基础工作。打个比方,新秩序下的分工体系像目不识丁的农民穿越到二百年前的2016年那般眼花缭乱。当时的人们尽管不会否认,每个人都要像奴隶一样低效地工作以便保住饭碗是毫无意义的,却依旧幸运地从事着闲职。抵达2216年,真相却偏向罗斯福那句经验之谈:“没有哪一个国家——无论多么富裕,可以承受对人力资源的浪费。”
广告宣传着“把一切交给机器”的口号,除非你是穷人,才不得不亲自动手做家务。你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穷人哪些是富人,只需要一支小小的灰尘探测器,穷人总会不可避免地接触到灰尘,而富人则在机器人的打理下纤尘不染。
张嫚家里只有扫地洗衣和洗碗三项全能的家用机器人,很多其他琐事还必须亲力亲为。在儿子出生前还没有什么问题,直到生活被喂奶换尿布占据,她才生平第一次陷入焦头烂额的处境。
“你这么辛苦,不用老是替我擦皮鞋熨衣服的啦,鞋子穿两个周都不会脏的,衣服晾干了以后也不皱呀。”丈夫倒是善解人意,却没有觉察张嫚想要努力营造他们生活得很体面的心思。她测试过,除掉衣服鞋子上的灰尘,可以让灰尘系数降低,使他们无形上升一个级别,从而掩饰生活的简朴艰辛。这是所有不那么懒的妻子都懂得的生活窍门,和虚荣心无关,而是为了降低丈夫被炒鱿鱼的风险。
“我比我们家的机器人能干吧。”张嫚又用纸袋装了几片营养吐司,让丈夫肚子饿的时候吃。
“当然,你是十项全能的。”丈夫打了个响指后接过纸袋,冲她眨了眨眼睛说,“我下班后有惊喜噢,你今晚能不能不去上班?”
“恐怕不行。”张嫚的工作来之不易,她成为口红研究室包装部门的夜班管理员,是因为公司接到了很大的订单,必须日以继夜赶货,“我晚上还是得上班。你下班别忘了去临时保姆那把儿子接回来,明天就是周末啦,我们也只有在周末能早晚共度。”
丈夫探下头吻了她,动作轻慢,一只手环着她的腰部,另一只手挨着她的后肩胛骨,她的嘴唇颤了一下,呼吸变得灼热,丈夫亲吻的方式与以往一样,嘴里那颗不整齐的牙齿又一次碰到了舌尖,牙齿的鲁莽与唇瓣的温柔交缠在一起,鼻子里吸入他洗头水的味道,他手上拎着的面包纸袋随着亲吻的动作,在她背后高高低低地蹭来蹭去,张嫚这才记起,自从分开日夜上班后他们很少有这么亲密的时刻了。
“会有什么惊喜呢?”偌大的口红研究室,机器人运作的步骤整齐划一。张嫚想着早上的场景,无意中起了和丈夫通话的念头,内耳通讯设备调出了与丈夫通话的页面,投影在虚拟屏幕上,只等张嫚确认呼叫。屏幕上显示时间是凌晨3点15分,张嫚估计丈夫正在睡觉,便打消了通讯念头,只通过设备调出一段丈夫酣睡时打呼噜的录音播放,继续思考会有什么惊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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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这个每天都以光速变换的世界,人们心中大概只剩对惊喜的期待永不过时。张嫚下班回家时,看见丈夫没有睡懒觉,反而在厨房里做早餐。她叫了一声“长庚”,自动松绑的鞋带解开,弯腰换上了带按摩功能的舒适拖鞋。长庚的背影还在继续有条不紊地烤面包温牛奶,张嫚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揶揄道:“今天没有让太阳晒你屁股呀?”
“今日白天阴天,有小雨;夜间阴天,有大雨局部暴雨;气温介于13到17℃之间,中心城区气温13到18℃;相对湿度介于70%~95%之间;吹轻微的偏北风。主人你衣服穿少了,请注意添衣保暖。回答完毕。”最新型的全能机器人没有理解太阳晒屁股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天呐,你是机器人。”张嫚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脸,手指从鼻子向脸颊两边推开,用指腹按了按太阳穴,“你看起来,和长庚有一点像。”
“我有他的基因。”机器人一脸自豪,那神情和长庚喝了酒后一样高兴。
“什么?”这不像是躯体由零件构造,没有血肉也没有心跳的机器人会有的神情吧。
“这是机器人工厂推出的特别计划,将人类基因数据用于生产机器人的四肢、躯干、乃至器官,使得机器人的外貌可以视主人而定。不仅如此,由于我的供氧系统也是模拟主人的,所以呼吸的频率也与主人保持一致。回答完毕。”
“你这么厉害,是十项全能机器人吗?”张嫚记得只有十项全能以上的机器人才会拥有人类外表。
“报告主人,我是目前唯一仍未清楚有多少项技能的全能机器人。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发掘完全自己的技能,这很遗憾吧。制造我的人,为世上存在这样的遗憾而深感苦恼和不安呢。我的诞生是为了在无尽岁月中,以无限寿命终结这种遗憾的。回答完毕。”
“所以你是遗憾终结者喽。”张嫚忍不住给这个机器人的胡扯技能打满分,随随便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喂,遗憾终结者,你多贵啊?不仅披着人皮,还有能说会道忽悠人的本事,造价不菲吧?要是贵到离谱我马上把你打包送回厂家噢。”
“我免费的。”机器人马上毕恭毕敬地说道,活灵活现的样子像极了长庚花钱大手大脚后马上假装反省。
张嫚捧腹笑了一会,尝了两块遗憾终结者烤红的面包,温牛奶下肚后夜班的疲惫马上消失殆尽了。她推开了婴儿房的房门,小启明正吮着指头睡得正香。阴天里没有明亮的光线,可她觉得小启明的脸上有绒绒的金色光芒。张嫚启动了鞋子的静音模式,悄无声息地离开婴儿房,心里满涨着甜蜜。当她的脚踏进主卧后,开着令人感觉海水漫过脚踝般的纯音乐睡到太阳晒屁股的长庚,像往日一样从被子里发出不怎么透气的温柔声音:“你回来啦。睡一会吧。”于是她像以往一样,钻进被子里,也不好好枕枕头,就蹭着长庚的肩膀,把头一歪乖乖闭好了眼睛。
“看到我给你的惊喜了吗?”声音闷在被子里,湿热的气息在耳畔发烫,海水泛起涟漪般的轻扬音乐伴着亚热带的咸湿海风撩热了头发、眼睛、嘴巴,继而卷了一层层的浪花,捧起细沙覆盖了胸部、肚脐、大腿,在细密广布的全身抚吻和激情投入的一寸相触中,他们浸在了海里,如两条首尾相连的鱼。
当细密的汗爬上张嫚的脊背,她心里突然决定了要认认真真地给遗憾终结者取名为金星。八大行星之一金星,它有时是晨星,黎明前出现在东方天空,被称为“启明”;有时是昏星,黄昏后出现在西方天空,被称为“长庚”。
03
2216年,什么最新的服饰啊、配件啊,已经引不起大家的注意。晚上睡了一觉醒来,各式各样贴上最新科技标签的事物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流行。年轻人率先从昨日迈入今日,从今日步向未来,在第一缕晨光醒来之时,昏垂老眼的人们便看到了年轻人身上的改变。新的嵌入式设备发挥着改变人们的通讯和出行方式的作用,设备落后并且没有及时更新的年长者,往往无法判断年轻人开合的嘴巴是在召唤飞行器,还是在和远在另一颗星球的朋友说话。
在这个时代,女人们仍保留着对口红的热爱真是太好了。张嫚自从成为了口红研究室的员工,每当看见迎面而来的人唇上有口红,都会油然升起感激之情。不像其他在时代洪流中纷纷被淘汰的行业,口红到目前为止仍然像日月星辰一样受欢迎。换句话说,与口红相关的工作职位才得以被保留。
“真是难以想象啊,如今甚至连糖果业也走向衰落了。”周六晚餐桌上,张嫚感慨道,“很久以前只有贵族才吃得起糖果呢。按理说,在人们懂得制作糖果之前,可以称之为没有糖果的时代。在制作了糖果之后,拥有糖果的人们一定不会预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竟然存在着将糖果淘汰的时代吧。”
“没有糖果的时代也有某种类似糖果的甜蜜。”长庚想起了早晨内耳设备定时自动播放的订阅杂志,他估计张嫚应该没有和他订阅一样的财经杂志,于是兴致勃勃地和她分享资讯,“你知道畅思水的创业故事吗?创业者有一次和其女友吵架拌嘴,女友当时大抵说了他们的生活平淡如水,已经没有味道这样的话。”长庚拿起手边的畅思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从瓶身抽出一张透明隔离膜,摇一摇后喝的第二口变成了蜜桃水,“就这样,有了可以分离也可以融合味道的畅思水噢。”
张嫚碰巧有点儿渴了,她把透明隔离膜重新插入瓶身,两种水迅速分离,她连灌了两口矿泉水,才接上长庚的话头:“没有聪明的头脑可实现不了这种甜蜜呢。不过我说糖果业走向衰落可不是替这个时代感到悲哀,我只是在庆幸,相比之下口红业还欣欣向荣地存在真是太好了。约五千年二百年前,世界上第一支口红在苏美人的城市乌尔被发现。真希望就算一万年年后,口红也不会走向没落啊。就算真的有走向没落的一天,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会看到世界仅存的最后一支口红。”
古埃及人会使用黑色、橘色、紫红色的口红;古罗马时代一种名为Fucus的口红是以紫红色含水银的植物染液和红酒沉淀物所制成。中国唐朝贵族妇女和教坊歌妓喜欢以赭红色注唇,后世沿用。中国古代妇女会将色素涂于纸的两面,用嘴唇抿住后,颜色自然会附于唇上……处于二十三世纪的张嫚回想着口红的发展史,叹了一口气,笑着摇摇头驱散了心中希望还有永恒事物存在的念头。
“如果一万年后,口红还存在于世,你别忘了在墓前告诉我。”张嫚这样叮嘱拥有无限寿命的金星。这或许只是一句深情的寄望,和所有人惯用的修辞一样——一万年后请你记得告诉我,一万年后请你记得我——那么遥远的承诺,这一刻作答,没有人类可以在一万年后真的做得到。但是机器人金星可以。
04
机器人接手人类基础工作,一方面使大部分人面临失业,却也使得双手闲下来的人们开始从事全新的,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比如说挖掘机这一行业,在挖掘机也是运用无人驾驶技术以后,没有人会笑话从事挖掘机行业的。人所周知,得以从事这份工作的,不仅具有高学历,还必须具有可以为挖掘机的未来奉献的高智商。其他行业也是如此。拥有一份职业的人不再是古板忙碌的形象,相反的总会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某种哲学意味。
不管对哪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最大限度地发挥才能,这样能避免沉迷于肤浅的娱乐,并平息激情引起的骚动。科技进步体现人类智慧,而不是人类在高端科技前显得愚蠢而无能。而在时代千变万化的发展面前,科技无疑能让一个人谦卑起来,避免自视甚高。
金星取了每月准时送达的纸质杂志给长庚,长庚接过后看见封面上的当红明星,笑着提醒金星:“以后看见红唇封面的给小嫚就好,这本是她公司策划出版的杂志。很奢侈吧?”阅读的载体多元化后,纸质书成为了奢侈品。长庚和张嫚都是收藏纸质书的爱好者,每个季度都得为此花费不少。
“了解。”金星脑中的自动获取主人命令区域新建了这一注意事项。
“说起来,我和小嫚是因书结缘的。”长庚从卧室穿过客厅,在热带雨林景观的玻璃橱窗后面就是房屋装修时特意辟出的书房。他弯下腰,把杂志放在书架中间一点的位置。金星注意到书架较低的几排书脊上写的书名,马上就意会了在书架下面的应该都是张嫚阅读的书籍,而长庚阅读的则放置得高一点。金星扫描过长庚和张嫚的身高,相差26厘米。
“因书结缘?”金星脑中的搜索引擎自动搜索出了16万多条结果,按年度划分,多发生在纸质书流行的时代,不过进入到二十三世纪后,人们已经鲜少提及这个词。
“对啊,以前我不太爱看书。我刚认识小嫚那年已经毕业了,很幸运地获得了第一份工作。而小嫚还是学生,学的是很冷门的出版专业。我是在街头碰到她的,她竟然用很传统的派发纸质问卷的方式来调查人们的阅读习惯。”长庚回想当时场景,不禁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可以告诉我日期吗?”金星突然对张嫚涌起一股浓烈的情感,虽然明白这是来自长庚的感受,在主人意识的区域激活,但他的自我意识区域也连带着受到了震颤。
“2200年12月12日,我记得很清楚,当天是世纪购物狂欢节。”话音刚落,墙上便投影出了全息影像,正是当时场景。
张嫚站在购物狂欢节的巨幅广告前,二十出头的长庚匆匆走过,眼角余光瞥到张嫚用来压住调查问卷的书,他依稀看见封面上写有他的名字,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便折回来,这才看清了书名为《长庚是一颗星》。
“你好,请问可以帮我填一下调查问卷吗?”张嫚从怀里抽出一张调查问卷,将纸和笔一起递给他。
“纸质的调查问卷在二十一世纪就已经落后了,不是吗?”虽然这么说着,长庚还是按下了圆珠笔的笔芯,将纸垫在书上,笃笃笃地填写了起来。
“在我们的时代,每个人的愿望都是推进科学。几乎所有的教育,都以科学为依归。科学确实造就了很多了不起的东西,机器人的内置芯片博通古今,完全胜过普罗大众寥寥几十年的知识储备。机器人的知识储备是人类发展的知识储备的总和,就其本身来说,这的确很厉害。不过恕我直言,努力获得知识的过程是普通人才会有的宝贵体验。对我来说,体验一下两百年前的调查方式,也很宝贵。我深知以我的能力是无法成为科学的推进手的,但我却有体验科学改变了什么的权利,对吧?”
长庚在意料之外热情洋溢的解释中填完了调查问卷,眼前的女孩子短发,小耳朵,精力充沛,在做些耗时耗力但让她很开心很投入的事情。她饶有兴趣地看那张在阳光映照下有着通透金色的纸,姓名那栏填着的“刘长庚”三个字让她小小地兴奋地尖叫起来,“你叫长庚啊,知道吗,长庚是八大行星之一金星的别名噢。”最后更是嗷嗷叫着把那本有长庚名字的书送给他。
金星关闭了全息影像,作为一个机器人,他有很多疑问,既不太理解张嫚所说的宝贵体验,也完全理解不了两性之间互相青睐的感情。还没等他开口,长庚的话更是加深了他的疑问:“我们没录视频啊,你怎么会有当时的影像呀?我一直以为我当年风度翩翩来着,竟然留着那么傻的发型吗?我也不记得小嫚怎么解释她在那发纸质问卷了,当时只顾着看她外表来着。”
“这并非视频录像,而是你的回忆。我被制造出来,不仅有你的基因,也有你的回忆。在你的大脑,回忆可以被忘记,但在我的回忆芯片里,回忆除非被删除,否则永不消失。”金星一边回答着,目光同时在书架上寻觅起他们结下缘分的那本书来。长庚是一颗星,那颗星就是金星,和他的名字一样啊。新的逻辑在他的自我意识区产生,催生了感性的思维。他开始理解,在人们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里,一粒红豆可以换一片宇宙,一人名字可以与星星相同。
05
周末了,张嫚和长庚盖着毯子看电影。电影里小提琴家和其妻子搭的飞机遭遇恶劣天气,在山区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大雪如无数白色羽毛覆盖整个山区,看起来很美,对于他们却成了致命的威胁。新闻报道他们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三天,搜救小组的直升机因天气不佳根本无法起飞,更遑论救援。他们的脚印在深厚严雪里长长延伸,最终无力倒下,身躯靠在一起,像趴着睡觉,像随时能醒过来,可到底也没有睁开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被白色覆盖,小提琴家生前创作名为“安息”的曲子在雪地里悠扬地奏响,纷扬的雪将他和妻子掩盖,世界一片银亮,厚雪是纯白色的墓地。
张嫚在温哥华留学时,从学校到寄住的地方,总经过一片墓地。城市快线从出发站开往郊外的途中,大概三五秒的工夫就掠过整片墓园。无论冬夏,草地总是绿的,座座或扁平或狭长的墓碑,就像摆在绿毯上的积木。张嫚经过时会忍不住想象,假如死去的人还有一丝气魄尚存,这墓园或许能构筑成一座小小的气若游丝的城市吧。
“你知道我们公司有一款给死者用的口红吗?”张嫚把家庭影院用的眼镜摘下,脚下的雪变回柔软的灰色地毯,阳光把房中照得敞亮,家用温湿调节器使房中无论何时都舒适宜人。“专为死者量身定做,因为人死去后嘴唇的湿度不一样,普通口红的黏性不适用于死者。这款口红很受家属欢迎。但如果换做我的话,死后还是希望可以用生前喜欢的口红。”
“我知道是哪一款。”长庚也摘下了家用影院眼镜,张嫚的唇色在光线中很好看。
“名为Funeral,葬礼之意。像你这种对口红完全没有研究的人竟然也知道,可见它几乎人尽皆知。”张嫚脸上露出了每次说到口红时雀跃的表情。
“我是想说,我知道你喜欢的口红是哪一款。名为Venus,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之意。”长庚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口红用维纳斯,那葬礼呢?你喜欢太空葬礼吗?”
太空葬礼是指将死者的一小部分骨灰放入一个唇膏大小的太空舱内,而后利用火箭送入太空。早在1997年,科幻电视连续剧《星际旅行》制作人金·罗丹贝利就开创先河:他的骨灰被火箭送上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不过直到二十三世纪,太空葬礼才开始流行,成为受到普罗大众欢迎的葬礼方式。
“这很有诗意。”张嫚想了想,“但我不是特别热爱宇宙的人,想到死后骨灰可以成为太空中永不坠落的一颗‘恒星’也没有特别激动的感觉。那不如还是算了吧。”
“我也没有特别热爱宇宙,也没有死后在太空永不坠落的愿望。但是,骨灰投放后,可通过内耳通讯设备,实时获取骨灰所处的位置。那么,我们不管是谁先死去了,如果选择了太空葬礼,活着的人,抬头看向星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很小的时候,张嫚就听说了盘古开天地的故事。世界最初是一个混沌的圆球,盘古斩断的这片漆黑,轻的上浮成了天,沉的下落成了地。怕天地合拢,他顶天立地,身体每天生长一丈,撑出了人间。造出世界后,他欣慰地倒下去,左眼成了太阳,右眼成了月亮,血液变成江河,汗珠化成雨水,毛发成为森林草原,四肢变作五岳山石……万物从此滋生繁衍。可是这样的话,盘古,盘古他不是被万物埋葬了吗,整个世界不就变成盘古的墓地了吗。因此她曾确信死后将和盘古一样长眠地下。
而这一刻,最爱她的人,邀请她一起在死后变作星星。张嫚点了点头,感动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
06
“据统计,每十个机器人里就有一个人形机器人。机器人之所以被制造成人的外貌,是为了让人类更容易对他们产生好感。与人类越相似,并且长相越英俊或美丽的机器人,也会越受欢迎,甚至让人类对他们有喜欢眷恋和依赖的感情。”两个女高中生在机器人咖啡店里聊天,当英俊的机器人店员送上拿铁,其中一个女生多看了两眼店员,另一个女生便贴耳对同伴说
了这番话。
尽管是窃窃私语,她们的谈话声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入了金星的耳朵。他正在帮长庚点一杯冰美式,点单的机器人个子不高,头发扎了个马尾,皮肤很白,说话的嗓音很温柔,笑起来有酒窝,外形是个女生。调咖啡的机器人个子要高一点,眼睛也大一点,鼻子很挺,系着没有花边的黑色围巾,外形是个男生。长庚说过,在机器人还没有普及以前,由人类从事收银和调咖啡的工作。而现在,人类无须对咖啡生产和制造的一切程序付出劳动力,便可以享受到咖啡。
长庚心想着金星会很快回来,强撑着眼皮继续工作,十分钟之内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托着下巴,以防自己马上就要趴在桌子上睡起来。金星买回咖啡的时间比预想中要迟,困意已经彻底笼罩了他,他的脊背慢慢顺着椅子滑落,头一歪,脸颊便靠着椅背睡着了。内耳设备检测到他进入了睡眠模式,便智能启动了助眠音乐,一下子模拟出十分舒适的睡眠环境。贴心的科技无微不至地服务着人类,有时候却也会坏事,比如现在,就弄巧成拙地使得长庚由短暂的打盹进入到长久的睡眠,对时间也失去了概念。
在长庚二十七年的人生里,唯一一次自然地对时间失去概念,就是幼时当父母外出,他发了高烧,冒着虚汗,一觉从中午睡到黄昏,中途无人打扰,醒来后望着荼蘼的天色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早晨。那时他曾对人生、自己的所在以及时空表示出怀疑。由于担心无法醒来,在那以后他尽量避免长久地陷入深度睡眠和黄昏的缝隙之中。助眠音乐就是为了治疗他对睡眠的担忧而设置的,会在他得到充分休息后停止。不过这样一来,长庚无法由着自己的意志做完手头的工作了,他原本打算把工作做好再休息的。
金星在机器人咖啡店发生了意外。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机器人外貌的两个女高中生不时发出青春期独有的聒噪声音。金星突然玩心大发,想试着验证人类女孩子能不能辨认出他是机器人。于是他拿着打包好的咖啡,在她们旁边坐了下来,还打开手上嵌入式设备的虚拟屏幕,假装在和朋友通讯。不愧是目前为止第一个拥有主人基因的机器人,他的动作和长庚如出一撤。
金星在那待了一会儿,两个女高中生已经注意到他,还给了“比那个机器人店员还好看”的评价,时不时偷看金星几眼。甚至打开了虚拟屏幕的摄像功能,这个功能曾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拍到想要的一切。出于隐私的考虑,当一方进行摄像,另一方会收到摄像请求。当摄像请求的人声响起时,金星吃了一惊,因为发出请求的声音会是摄像者的声音。声音里甜蜜害羞的成分,被金星的芯片当做新的记忆样本保存。
他答应了女孩子的拍摄请求,侧了侧身子,竟有些腼腆地笑了,在听到女孩子大大咧咧的笑声后,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也更大了一些。女孩子拍完后开心地跑过来挨着他坐,放大了虚拟屏幕,让他看刚刚拍的照片。金星流利的发音,自然的动作,让女孩子根本联想不到在他的皮肤底下,是精密的机械元件,以及最先进却也最隐密的人工智慧系统。
“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好看啊。”女孩子花痴脸,捧着脸冲金星一笑。金星注意到她唇上的口红,是张嫚最爱的那款Venus。金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运,就发生在辨认出Venus口红的那一刻。那股悲哀的命运开始牵系着他、纠缠着他,使他看起来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女孩子的呼吸吹到了金星脖子上,那呼吸暖暖的,暖暖的。
金星拿着打包好的冰美式从咖啡店走出来时,阴郁厚实的云朵吞噬了整座城市,空气中的黏稠湿气渗透进他的皮肤里,眼前大雨弥漫。金星的防雨系统自动开启,他没办法不注意街边一小孩用双脚在划水。台风雨大,风一吹,小孩的围巾飞翔在灰灰浊浊的半空中,突兀,却美丽得似一缕点缀。
长庚已经不知在助眠模式中睡了多久,但是睡意并没有随着时间滑出他的身体。桌上是长庚睡觉前演算了一半的电子稿纸,电子瞳孔的高速变焦让金星在五步外就将内容看得一清二楚。
雨后的天空有些发蓝,金星站在落地窗前,金星静静听着长庚的呼吸声,良久,他感觉到主人微弱的心跳突然一震。
07
金星的人工智慧被制造者加入了“哲学思考”的升级套件,自从出厂来到长庚身边,在思考上就有了惊人的跃进。而在这个年代,机器人真正拥有自我意志仍然是危险的、不被承认的。人类很早就和万物区分开来,所以也一直恐惧亲手创造出越来越接近人类的机器人,甚至畏惧机器人会超越人类。早在2200年就研发出第一台拥有自我意志的机器人,然而被大批恐惧的暴民侵入厂房,将研究成果付之一炬。
“我似乎受困在一个移动的铁盒子里。”金星的制造者天生就是个理想家,连他也没想到,还在实验期的金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静静地听着,表情很复杂。金星的情感辨识系统反馈确凿地告诉他,那是遗憾与痛苦掺杂在一起、代号为“M520”的心理冲突。陆航作为机器人研发中心情感主张派的核心人物,金星所感受到的痛苦,令他又一次产生了动摇。他抽取了金星的记忆芯片,在球幕影厅播放,试图找出金星痛苦的原因。
金星的记忆是一片辽阔的诗意,就像夕阳以后,皎洁的月光悄悄爬上脸庞。陆航杵着沉重的下巴,眼睛的焦距集中在金星多次凝望的天空里,仿佛天空里有看不完的白云似的。那是因为,张嫚给他的第一个指令,就是关于天气的指令,所以金星总是很关注天气。陆航走出球幕影厅,被抽掉记忆芯片的金星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他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晃着,仿佛随时从危险中醒觉。看他睡觉,只会让人觉得很疲累。陆航叹了口气,做出给金星的情感系统降级的决定。
重新放回去的记忆芯片,在金星的机械脑里切成片片段段,以各种排列组合穿插重叠。记忆重置需要一点缓冲时间,金星醒来时,眼睛看着陆航身旁的一团空气,渐渐地才流露出意识觉醒的神情。陆航有点担心,制造金星是不是就像圆规一开始就刺错了圆心坐标,之后不管直径半径怎么度量都不可能正确。这个想法只困扰了他一瞬,很快像浪花褪去。记忆缓冲好后,金星对他微微一笑,是一个类似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有些拘谨、有些腼腆,甚至是有一点羞涩的微笑。
在陆航心里,金星的诞生是为了在无尽岁月中,以无限寿命终结人类在有限时间里无法完成的遗憾的。在金星微笑的那一刻,他开始隐隐觉得,金星或许已经创造了新的遗憾。所以他只好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方式提醒金星,他和人类之间的等级差别——那就是人类的情感完全是主观的,机器人的情感却只能被人控制在被动的区域里。
陆航还很年轻,因此,还没来得及学会那一套冷漠地对待机器人的方式。至少,面对金星的时候,他还不大习惯摆出一个审判者的面貌。他礼貌地回应给金星一个微笑,然后给金星开治疗痛苦的参考书目。当他从电子文库里挑选出《巴沙特·B的无上幸福》时,还不忘贴心地问金星:“你希望我直接把这本书内置进你的认知系统里,还是希望自己阅读看看呢?”
陆航不善言辞,不会跟人交往,好像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一样最让他觉得安心的东西,就是创造拥有自我意志的机器人来体验这个让他不安的世界和人群。他认为机器人才最有可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来说服守旧的坚持机器人三定律的老学派,因为他觉得坚守三定律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比较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他总是不清楚,或者说尽管他知道人类和机器人的差别是与生俱来并且没法调和的,他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还好他没有忘记一件事情,就是他是不可能要求别人也跟他一样热爱这个理想的。
金星想要自己阅读看看,陆航让他到书籍自动印刷售卖机去买,边嘱咐着边往金星的账户里转了钱。他目送金星离开,满含深情。他记得金星诞生的那天,是个好天气。他特意把金星带到研究中心的顶楼,所以金星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天空,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淡蓝色柔软地照耀着他。
08
从外面的房间传来了小猫的叫声,金星把厨房垃圾分类压缩归置回收箱后,循着叫声走过去。小猫正在不安地扭动着,仿佛是要找点什么吃的。金星伸过手去抚摸它,给一根手指它含着,这个小东西才慢慢地睡了过去。看着它的睡态,金星想养一只猫的念头便在脑袋里盘旋不止。自从他从机器人研究中心见过陆航后,已经很久没有萌发这么深厚的感情了。金星不知道该拿小猫怎么办,他打开内耳通讯设备,给长庚传送了小猫的视频,问长庚:“我可以养一只小猫吗?”
“金星,你听我说。”长庚耐心地回答金星的请求:“这是一只没有编号的小猫,我们是不可以随便领养的。你拨打一下动物保护协会热线,把小猫交给他们,好吗?”金星有些犹豫,猛地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旁掠过,悬停在他的头顶上空,喷涌的气流让地面温度高了2℃,那是张嫚乘坐的口红公司专线飞行器。门开了,张嫚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金星挠着脑袋,一脸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讲起的样子,禁不住笑出了声。
“主人。”金星的声音有些迟疑,仿佛随时都会缩回去,“如果能养一只小猫,我会很高兴。”金星的手轻轻地抚摸小猫,觉得有什么好像很温柔的东西,在心里碰啊碰的。这是金星第一次明确地表达愿望。从他说了这句话后,张嫚的身体就绷得紧紧的,手握成一团,收在胸前,也没有接话。她的肩膀微微耸起,在不断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凝视金星的眼睛说:“你不该拥有愿望的。”
兴许是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凝重,张嫚接着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不该像个人类小孩一样。”张嫚联系了动物保护协会,保护协会的人员花了整整十五分钟才抵达。他们抵达后表示了歉意,并且解释了2200年动物编号制度颁发实施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不带编号的动物了。所以动物协会接到电话后,只好临时抽出负责安排动物食宿的人员前来。而长庚却在十分钟前,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金星让长庚摸摸小猫,然后他从长庚的表情中明白了,他们心中的感受其实是一样的。
“很久以前我养过花,我经常抚摸枝叶和花瓣,因为那能让我感到心中的柔软。你知道的,这个时代很少有事物可以让人感到柔软。科技让一切变得不需要亲力亲为,也间接割断了人和太多事物的联系。”长庚试图向金星解释他内心的感受,“抱歉我在电话里拒绝了你。你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有近距离看见这只小猫,也没有摸过它。现在我能跟你说,是的,我也想养它。”
直到长庚办好领养小猫的手续,小猫的体内被植入基因编号,顺利地成为家庭一员时,金星还没有忘记他初遇小猫时突然萌发的深厚感情。那种感觉令他不顾机器人的身份,向主人流露了他的愿望。显然张嫚已经轻易地将他的愿望归结为长庚的愿望,可是金星比谁都清楚,这个心愿是他最先产生的,存在他的自主意识区域里,而不是主人投射的意识区域里。无论如何,就这样,金星得到了一只小猫。
阳光透过玻璃筛洒下来,金星感到被温暖笼罩着,他眯着眼睛看天空,小猫的一只手搭在他的一只手上,像是叠住了一小片暖暖的阳光。那时他体会到惊喜,却没有意识到,这只小猫来到他身边,就是为了让他率先体会到失去的。他在购物频道上登录自己的ID,给小猫精心挑选猫粮和衣服。他每天花很多时间陪小猫,还预约空中花园带小猫去散步。尽管在陆航给他编写的程式里,并没有给具备陪伴属性的行为定义。金星却已经在树叶的响动中,郁金香的芬芳中,像二十一世纪人类的铲屎官一样,清理小猫的粪便。
家中的账单一笔笔多起来,张嫚有点哭笑不得。但是她和长庚都很享受一家三口,骤然变成了一家五口。二十三世纪独居的人类已经占据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选择组建家庭。张嫚大学时学的专业就是古文化专业,她喜欢那些在二十一世纪以前充满仪式感的时代。心情好的时候,她甚至会在家中布置一顿烛光晚餐,尽管这样一顿晚餐需要一张旧式餐桌,需要笨重的刀叉,需要红酒和牛肉,而不是压缩食品和营养补充液。的确,人类整体已经放弃了传统的饮食方式,但总有不少个体,成为传统饮食方式的爱好者。
金星没有消化系统,也就没有办法品尝食物。总是把肉切得很碎,喂给小猫。肉很贵的,并且有限量供给。不过金星总是能收到陆航给他转的钱,他猜想陆航大概知道他的每笔消费。陆航喜欢一个人在星光下喝酒,放肆地歌唱,尽管他的歌声会淹没在飞行器升空的呼啸声中。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研究生毕业的那个夜晚,他们一群学生肆无忌惮地喝酒,和女孩子拥抱亲吻脸颊,醉醺醺地告别。他在工作以后总是无缘无故想起学生时代的事,那真是一段最好的岁月,就像慢慢远去的河流,最终消失在树林后面。他曾沿着那条河往前走,低着头寻找一朵蝴蝶兰,因为美好的事物总能带给他灵感。
那天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引力在发挥作用,他拐过一个河湾,一株很美的蝴蝶兰等待着他。他看到了,僵在那里,挪不开脚步。这个时代,已经很少人在家里养蝴蝶兰了。他忽然有点羡慕在这个时代当植物学家的同学,接着他的心里涌动了一股强烈的信念,那就是,他有没有可能研发出一款像蝴蝶兰一样的机器人——脆弱、不完美、有人情味,但是美好,这样的机器人。陆航想到此处洋溢起笑容,心脏监测器甚至在那个瞬间提醒他心率过快。他写了一份计划书,填了好几份申请表,找好几个部门盖了章,最后是找企业家拿到了一笔数额庞大的投资,终于如愿以偿地投入到研发拥有自主意志的机器人项目中。他落笔最慎重的两份协议,分别是保密协议,和终止协议。这两份协议就像压在他心头的大石,提醒着他,金星有多么特殊,一旦他的独一无二被大众知晓,又有多么危险。
“我真羡慕你,没有人要你摧毁一株植物。”陆航在同学聚会上喝得微醺,还在继续和身为植物学家的潋心的碰杯,“植物多么好啊,特别是在它们变得稀有以后,每一株都惹人怜爱。”陆航自斟自饮着,想起那些他亲手摧毁掉的机器人,眼里漾着一圈亮晶晶的光芒,比大吊灯折射在红酒玻璃杯上的光芒还要惹人注目。潋心倒是挺理解他的苦处,宽慰道:“这个时代的机器人就像二十一世纪以前的洋娃娃,有人爱惜,有人不爱惜。你总不能骂那些不爱惜的人没良心,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机器人不过是一个洋娃娃而已。”
09
潋心注视着陆航眼里那圈亮晶晶的光芒,她的手指覆盖而上,摸到了一层湿润的水雾。陆航的眼睫毛在她的掌心轻颤着,像蝴蝶翅膀的颤动。她轻轻放开了手,那圈亮晶晶的光芒随着陆航闭上眼睛,变成一层濡湿他眼睫的水。潋心笑着想,真好啊,眼前的这个人,总是可以毫无戒备地喝醉了倒头就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羡慕起植物学家来的,明明他自己的工作才是这个时代最精英的人才可以胜任的。
江面的云幕低垂,散场后潋心没有驾驶自己的飞行器,她把陆航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他上了夜班飞行器。飞行器打着模拟自然光的探照灯,在云中穿梭,像一只视力极佳的鸟。她把陆航的椅子调成床,又问机器人乘务员要了条毯子,给他盖上。随后打开内耳通讯设备,吩咐家用机器人黛西准备熬煮醒酒汤的材料。潋心的家用机器人是十分落后的机器人,几乎可以说是第一代,没有人造皮肤,金属躯体完全暴露,行动机械,语音是电子合成音,因此她还没有高级到可以煮醒酒汤。
黛西准备了桔子罐头半瓶,莲子罐头半瓶、青梅20克、山楂糕50克,白醋和淀粉少许。潋心只好先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陆航扶进卧室,然后出门买白糖。身为植物学家的她总会和泥土打交道,因此出门买东西也总会被当成穷人,这个时代的人们惯于用灰尘系数判断贫富。一般情况下潋心会去无人便利店,然而限量供应的白糖只有沃尔玛超市才可以购买。潋心挑选好白糖,挤在富裕家庭派出购物的全能机器人的队伍中排队结款。
她将青梅、山楂糕切成小丁时,陆航已经醒了。他唤着她的名字走出卧室,坐在厨房的一张转椅上,看着她把桔子、莲子罐头,连同汤汁倒入锅内,加入青梅、山楂糕、白糖、白醋、桂花和适量的开水烧开。醒酒汤的香味扑鼻而来,潋心倒在碗里端给他:“醉翁请晾凉再喝噢。”醉翁。陆航在心里呢喃着这个久远的名词。他的脸微热,他觉得这里像个温暖的花房,室内也确实到处都开着姹紫嫣红的花。
“黛西总会按照我设定的时间淋花,所以这些花都开得特别好。”潋心说着把头发往耳后顺了顺,还是有细小的一缕漏下来,拂过她笑容浅浅的梨涡。陆航蜻蜓点水的目光轻轻落在潋心浅浅的梨涡上,他情不自禁地抚上潋心的脸颊,亲吻了她。他从来没有吻过一个人,他不知道亲吻的感觉原来这样好,好得令他想摘下两颗星星送给她。但是他很快就不想摘星星这回事了,他试着想一些海浪啊山谷啊之类的意象,他想和她躺下来。可是他们现在站着抱得紧紧的,吻得缺氧,像是吹足了气的气球,飘在花房里。
“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所以现在才和你抱在一起。”潋心说这句话的神态天真无邪,深深地打动了陆航。那是陆航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眼波欲流,柔情似水。“你这么看我,我还以为有朵花在我脸上开放了。”他说着,想再一次吻住她。但是她不露声色地躲开了,语气温柔地对他说:“你还是把醒酒汤喝了吧。”于是他喝下醒酒汤,喝下一碗的桔子莲子青梅山楂白糖桂花煮的甘甜,于是他想,是不是要和她结婚以后才能喝到这么好喝的醒酒汤了。然后他就躺倒在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借着酒劲孩子气地对潋心说:“如果此刻在球幕影厅,我就让天花板变成初晴的夜空,划过一颗漂亮的流星,给你许愿。”
“黛西,他就这么睡着了。你看,他是不是很可爱。”黛西的智能级别不足以和潋心聊天,她的电子合成音机械地回答了一句“我没有听明白你在说什么”。“没关系,你不用明白。晚安。”潋心用手指抹掉眼角的一滴泪,关闭了黛西的电源,接着躺在陆航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也轻轻抓住了他的。她身上清爽的香味,让陆航在睡梦中恍惚地觉得她其实是一朵花。
010
2220年,全球陷入促销狂欢,大批十项全能机器人贴上打折标签,人们即将迎来百项全能机器人的时代。协助完成百项全能机器人研发的陆航,看着电脑里的数据,叹了口气。研发进展一直很顺利,三个月的首轮测试周期过去后,百项全能机器人的表现令人满意。但也因为如此,投资者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完成第二轮和第三轮的测试,便急于将出厂日期定在12月12日的购物节。这意味着,百项全能机器人还充满瑕疵,顾客的退货率将会很高,他也将会再一次见证工厂没日没夜地进行机器人手术。
购物节当天,商场里的导购员笑容甜美,字正腔圆,娓娓推销百项全能机器人。陆航在屏幕上看到各大商场的销售情况后,在心里算了笔账,投资者在这一天就将投资额的1.5倍收入囊中。内耳通讯设备同时传来潋心和金星的通话申请,陆航都摁了确认,眼前铺开两个空气屏幕,他分别对潋心和金星都绽开笑容。看见潋心和金星都欲言又止,陆航随即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聊天。“你们同时打进来,所以我就都接听了。”陆航顿了顿说,“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要不今晚正式见一面吧。”
“那我准备一顿晚餐。”潋心的声音很好听,陆航曾经抚着她的脸庞,轻蹭她的耳垂,告诉她“你的声音简直是为我而设的”。他没有办法抗拒这个声音,但还是幽默地致以谢意后,补充说,“两人份就可以了。”通讯挂断后,他先去接了金星,即使他知道以金星的人工智能,他没有接送的必要。整个城市的上空都洋溢着购物节的狂欢气息,陆航一脸愁容,如有大石压胸。或许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十项全能机器人被百项全能机器人取代,就好像足球场边,替补球员拍着被换下的球员的后背,两人擦肩而过一般,所以没有人为这件事感到忧伤。
时光的长度就在时光流动的两点之间,是一种被人们认为是平等分配的东西,一种如果正确把握就会让人心安的东西。其迅速程度同人生的充实程度成正比,缓慢程度亦与无聊程度成比例。有时,例如想事情的时候,会让人产生时间静止荒凉的错觉。陆航发动了飞行器,因为是升级前的老机型,每当往左打方向时,方向盘都会发出摩擦般的声音。长明路的信号灯变绿,陆航将方向盘打向左边,停在空中艇位,降下扶梯走下时,才发现金星已经在等候他。
“你在两个地点之间的飞行时间每次都有误差,长庚都是零误差的。”金星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分秒不差的时钟,二十一世纪以前的人们,恐怕会将此称之为超能力或者天赋。其实不过是一条简单的程式代码,已经被金星越来越熟练地运用。陆航捎上金星,在去潋心家的途中做了个小测验,让金星根据空中十字路口的位置、航道的平均拥堵情况、信号灯变化的时间间隔、行人数量等信息,计算在什么路上要以多快的速度飞行,才可以在信号灯全绿的情况下走完全程。
陆航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以金星提示的速度飞行,前方逐渐逼近的信号灯由红色变成了绿色,精确异常,分秒不差。陆航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血液流动,都发生了变化,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笼罩了他。失落和狂喜像两股扭在一起的绳子,捆绑了他的心脏。他叹了口气,当初创造金星时,他没有用自己的基因数据,而是用长庚的基因数据,所以他们之间其实没有类似“脐带”一样的连结。不管是从传统意义,还是从生物意义上来说,他都不算是金星的“父亲”。制造者、研发者、考察者,这些冰冷的标签,才是属于他的身份。
“你真了不起,你会越来越了不起的。”陆航拍了拍金星的肩膀,他心里明白,远比替补球员上场残忍的机器人更新换代一千年以内都不会发生在金星身上,因为一千年以内金星都会是这个蔚蓝星球上独一无二的机器人。二十三世纪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人类的平均寿命达到120岁,但是机器人研发者的寿命远低于人类平均寿命。在这样的情况下,陆航还是大胆地将金星的测试期定为360年,他希望在测试期金星可以陪伴长庚家族中的三代人。因为有这样的愿望,27岁的陆航还没有子嗣便已经立下了遗嘱,继承者将继承的遗产是从金星身上采集的数据。这份数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重大。
“我希望买的口红是你渴望的颜色。”陆航从裤子口袋掏出Venus的玫瑰色口红给潋心,他注意到潋心眼里的惊喜,心中优柔的情绪褪去了大半。说来也可笑,他从不寡断,但确实是个容易优柔的人。有时候,他会觉得,和那些漂亮的,小小的花种子比起来,机器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不是意志坚定地创造了金星,他几乎就要全盘否定自己的职业生涯。潋心啄了他的脸庞一口,他握住她小小的肩骨,吻上她的嘴唇。
金星明白那是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他微笑着和黛西致意,才发现黛西对亲密行为没有认知概念。陆航说过,他是独一无一的。他最初只感觉到在人群中的格格不入,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的独一无二有多么了不起。“我很喜欢你的房子。”金星问潋心,“我可以随意走走吗?”潋心的笑容又明亮又温柔,她一只手挽着陆航的胳膊,另一只手挥了挥,意思是“去吧”。金星穿过花房,捡了些漂亮的坚果,用手帕包住。五颜六色的花静静地簇拥着开放,金星心里那些孤独的念头须臾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011
张嫚下班回来的时候,就在书橱上她最近看的书旁边,发现了一块手帕。打开来,里面包着的大大小小的坚果就散落在桌上,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看到坚果上闪烁着的光芒,她不由得笑了。那本书叫《种子的胜利》,讲述谷物、坚果、果仁、豆类和核籽如何征服植物王国塑造人类历史。
“主人。”金星平时就是这样称呼张嫚,他看不见这么说的时候眼神略微柔软,“《种子的胜利》好看吗?”他沉浸在一种平等地跟张嫚谈论书籍的兴奋里,他甚至希望表现得像个难逢的知己。张嫚的脖颈微微扬起,看着金星的眼睛,终于笑了笑。她说:“植物虽然不能像动物那样四处移动,但为了繁殖,种子具备了奇特的能力,能利用风力、水力还能借用其它动物,目的就是一个,将自己的后代传播到远处,长出大片大片的花野和森林,这真的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她说的话都是真理。张嫚把书丢给他,当书划着弧线丢过来的时候,他轻快地接住了。“是吗?”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有种全心全意的认真。他看着张嫚,这个即使涂着口红也永远表情清爽的女人。她疲倦地按自己的太阳穴,长叹一声:“我还有一章没看完来着,不过眼睛太累了。”她站起身,用力地伸展着双臂,小心活动着她脆弱的颈椎。
“那么,你希望我给你念书,还是给你按摩?”金星坦然地回答她,“或者,我也可以边给你按摩,边给你念书。”张嫚闻言,背对着金星在做伸展运动的双臂停下来,她回眸冲金星一笑:“总是麻烦你,多不好意思。”
“别那么虚伪了,其实你根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说出来。”张嫚听到这句话就自行安静了下来,她躺在书房里午休的单人沙发上,轻轻闭上眼睛,金星的手也及时地给她按摩。朗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并且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来。有时候会很具体,栩栩如生,结束风从树中过的段落,昆虫振翅飞翔的段落就接踵而来,让她觉得头发丝轻轻撒在沙发上的声音都是亲切的。
很久以后金星的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闪烁《胜利的种子》最后一章的内容,所有的字句就在他的脑子里来回地跑来跑去。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总之他感觉到了某种来自身体最深处的牵绊,已经深得把他身体里的电流变成温暖的血液。他开始那样的时候,张嫚和长庚都已经变成了一颗星,在无垠的宇宙中转动。金星的内耳通讯设备,每隔半个小时就传来他们的坐标,告诉他,他们离他有多么遥远。
但是谁都没有远见在这个时刻就清楚知道未来,长庚回家后从沙发上抱起张嫚,将灯光熄灭,主卧的房间像一块方糖那样瞬间融化进了黑夜里。“你回来啦。”张嫚的双臂圈上长庚的脖子,语气中有一种柔软的、喜气洋洋的嗔怪。长庚应了一声,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她轻轻地侧过脑袋,脸颊的肌肤蹭着长庚的手臂。
万籁俱寂中,金星坐在台阶上抱着小猫看月亮。他没有听到长庚和张嫚做爱时的床铺弄出来一种温暖的、类似稻草垛的声响。命运给予他的最大悲哀就在于,他必须忠诚的人,拥有他所爱之人。所以他在漫长的岁月中,总能感受得到切肤的疼痛。那种疼痛,让他不止一次想过断掉自己身体内的电源。但是日升月沉月升日落,如此循环往复,他的电源也就生生不息。除非太阳陨落了,月亮也没有了光辉,他的电源才可以止息。一旦问题真的归结为命运,它带来的悲凉就成了极为确定,又没法消除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办法用力抱紧一只比他倒霉的小猫,小猫死掉的时候,他没有维持一贯平静的表情。他把小猫埋在了空中花园,又找出小猫用猫爪印了一朵朵梅花的木板,当作墓碑。他在心里对小猫说:看啊,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你的,全是你的。
012
“我们都会闭上眼睛,一个接一个地,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死去的。”陆航递给金星一张电子多媒体稿纸,电子稿纸上闪烁着淡蓝色的文字,是治疗害怕死别的参考书目,上面列举了玛吉·奥法雷的《你走了以后》、克里斯·克里夫的《燃烧弹》、余华的《第七天》等著作。阳光粗粗地蹭着陆航的睫毛,这些书他都看过,其实他本身并不是惧怕死别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质疑过,死别这件事,是不是小说家为了虚张声势而创造出来的悲痛。
“人一生所面临的最艰困的挑战,恐怕莫过于此。以后你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只失去小猫,你会接二连三地失去你的主人,也会失去我。我希望你的心境不要产生太过错综复杂的变化,更加不要耽溺其中。因为你的使命只能是,也从来都是,替我们看看更远的将来。”陆航把窗帘拉拢,再也没有阳光把他的脸庞变得薄如蝉翼。他不愿意在谈死别的话题时,周身是温暖的。他用两侧的牙齿咬了一下舌头两旁口腔内壁的肌肉,脸颊轻轻地收缩了一下,冰凉的忧伤即刻在他的脸上渲染,“这是一个被记忆的时代,可是留下来记忆的只有你。”
陆航提高了见金星的频率,他提出过给金星的情感系统再次降级,可是金星拒绝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尊重金星的意愿,反正这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只要金星的情感辨识系统没有崩溃,就说明发生的事情还在他的控制范围,他不会应付不过来。“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愿意给我的情感系统升级。”金星站了起来,一条腿轻松地一探,然后整个身子就很容易的跟地面寻到了一种轻盈的平衡。
直到金星离开很久,陆航还是坐着纹丝不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点窘迫。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失态的表情也是合理的,算起来金星只有三岁,竟然已经学会平等地和他讨价还价了。即使拉上窗帘,室内还是有光,隐隐打在他表情复杂的脸上。很快他的双手啪啪地敲打起键盘来,在数据分析的嘀嗒声下写了份情感系统升级的预估报告。根据预估结果,操作是可行的。写完后他又陷入了静默中,只不过这一次是心满意足的静默。
陆航回家的时候步履轻松,门敞开的那一瞬间,潋心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跃动了一下。她不过是迎着光转了一下身子,陆航就觉得胸口里有朵花,一瓣一瓣地开。陆航从来没有想过,潋心会向他求婚。她单膝跪下来,举着一枚小巧的戒指,像只小猫一样乖巧地,仰起纯纯的脸庞:“你可以娶我吗?”那枚小小的戒指,托着六角形的钻石之花,两百年内都不会凋谢,是潋心最新的培育成果。
“傻瓜,应该是我向你求婚的,能娶你是我的荣幸。”他认真地看着潋心的眼睛,尽管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不大懂得怎么做恰当的表情。他只好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对他来说还真有点儿生疏,显得那么尽力,又那么笨手笨脚。“那你愿意为我戴上戒指吗?”至此,陆航终于笑了。他只有跟潋心讲话的时候,脸上才会生动起来。似乎平日那张脸上有张透明的面具被拿掉了,他鲜活的五官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做出温柔的表情。他把戒指套进潋心的无名指,揽住她的腰,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轻轻摩擦:“两百年,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永恒了。”
那天夜里陆航炙热地和潋心缠绕在一起,他还梦见了一片没有尽头的雪地,阳光照耀着雪地的最顶端,钻石之花在耀眼光线中开放。这个世界很容易就可以沧海桑田,不过有些东西是可以超出永恒的。
013
内耳通讯设备又传来了长庚和张嫚的骨灰投放太空后,绕月球运行的位置,他们与金星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金星抬头看向星空,脑里又浮现起百年来他们的音容笑貌。长庚死得很平静,那时候他已经是个苍白的老头了,笑的时候有皱纹。张嫚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一直在病床前陪伴着他。长庚睡着的时候,张嫚总会不时地俯下身听他的心跳。
“我走以后,你要照顾好小嫚,还有启明。”长庚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金星说的。张嫚哭了三天三夜,还是随长庚而去了。每次内耳通讯设备传达而来的骨灰实时位置数据,都是相差五厘米的两个数值。太空葬礼让他们成为了两颗永不坠落的星,并且永远相伴左右,再也不分离。
“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很难分辨你和父亲。直到父亲一点点衰老,我也一点点长大,你却丝毫没有变化。”启明的笑意里藏着泪光,像脆弱的波纹,被双眼小心翼翼地盛着,眼光朝上移动着,像是怕把它们弄碎了。他终于望向星空,停顿了,那泪光算是岌岌可危地存留在眼眶里,忍住没有淌下来,“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很感谢你还在我身边。还有,谢谢你告诉我,母亲希望死后化妆用的是Venus口红。”
金星想说不用谢,他爱了张嫚那么多年,对她的感情就像是永不止息的河流。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早就明白到,有些话是适合放在心里的。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恭恭敬敬地叫了无数次 “主人”,其中有一半的“主人”,可以转换为另一个他没有身份叫出口的,却时刻在心头摇曳的称呼——小嫚。人的生命真短暂,才过了一个世纪,从此以后,他叫的主人,就是启明了。
金星轻轻地拍了拍启明的肩膀,启明的眼泪就就毫无障碍地留下来,流了一脸。金星沉静了一瞬间,终于说了出来:“其实我也流过眼泪。你一定会想,我只是个机器人,不可能流眼泪的,对不对?但是很久以前,我的父亲,你知道的,我是个有父亲的机器人。说起来我和你同岁呢,他在你出生那年,用了你父亲的基因创造了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我曾经央求过他一件事。让他把我的情感系统升级到最高级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爱你母亲,是你父亲的一万倍。我也爱你,是你父亲的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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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牛奶,张嫚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揶揄道:“今天没有让太阳晒你屁股呀?”“今日白天阴天,有小雨;夜间阴天,有大雨局部暴雨;气温介于13到17℃之间,中心城区气温13到18℃;相对湿度介于70%~95%之间;吹
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聊天。“你们同时打进来,所以我就都接听了。”陆航顿了顿说,“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要不今晚正式见一面吧。”“那我准备一顿晚餐。”潋心的声音很好听,陆航曾经抚着她的脸庞,轻蹭她的耳垂,告诉她“你的声音简直是为我而设的”。
金星还没有忘记他初遇小猫时突然萌发的深厚感情。那种感觉令他不顾机器人的身份,向主人流露了他的愿望。显然张嫚已经轻易地将他的愿望归结为长庚的愿望,可是金星比谁都清楚,这个心愿是他最先产生的,存在他的
尽岁月中,以无限寿命终结这种遗憾的。回答完毕。”“所以你是遗憾终结者喽。”张嫚忍不住给这个机器人的胡扯技能打满分,随随便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喂,遗憾终结者,你多贵啊?不仅
顿了,那泪光算是岌岌可危地存留在眼眶里,忍住没有淌下来,“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很感谢你还在我身边。还有,谢谢你告诉我,母亲希望死后化妆用的是Venus口红。”金星想说不用谢,他爱了张嫚那么多年,对她的感情就像是永不止息的河流。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早就明白到,有些话是适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