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按

玉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宝石，因为只有中国人喜欢它。

无论是钻石、蓝宝石还是红宝石，中国都不是原产地。唯有玉，在外国人眼中普普通通的玉，是中国拥有，且为中国人挚爱的宝石。

中国日益强大，玉也和气功、太极一样，成为新时代国学的象征。

曾经玉只是君子的象征，现在玉能祛邪保平安，甚至还能养人治病。

正当玉的地位不断提高时，它却逐渐和战争、毒品、黑矿场这些刺眼词汇联系起来，无法挣脱。

你送给亲友那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上，很可能沾染着鲜血与毒品。

这是杜少的第28篇真实故事，你将看到为了满足中国人对玉的渴望，数十万外国人流尽鲜血。这次，崛起的中国不再是血汗劳工的受害者，相反，是受益人。

疯狂的石头

尽管妈妈去世还不到1年，但今天仍是桑昂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缅甸旱季的毒辣阳光射在18岁的桑昂脸上，尽管嘴唇并不干，他还是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紧张的盯着中国商人用手电照射手中玉石，那是桑昂1小时前刚刚挖出来的。

终于，中国商人把玉石和手电筒放下，看看瞪着大眼的桑昂，笑了笑，「这块玉石我要了，70000缅甸元。小伙子挺能干，拿这点钱回家给你妈买点好吃的吧。」

桑昂在自己满是破洞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从中国人手中接过破破烂烂的钞票，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把钱又数了一遍。

这笔钱相当于350元人民币，妈妈在世时，这足够他们母子生活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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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这块玉石雕琢成的挂饰，出现在2400公里外北京的玉饰柜台里。一个年轻人正凑在柜台前观察，导购急忙向他推销：

「这是缅甸翡翠，比和田玉要便宜一些，性价比高，男人戴上能升官发财，女人戴上也能美容养颜…」

这个年轻人，并不相信导购的鬼话，他之所以想买玉，是因为他有句座右铭——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北京一家经营玉器的商店

5000多年前，中国人便已使用玉制作礼器，祭祀天地，彰显德行。孔子说「君子比德于玉」，儒家讲究「君子必佩玉」、「无故、玉不去身」，更让佩戴玉饰成为中国贵族、君子的象征。

5000多年后，2008年北京奥运会，中国人又给奥运奖牌镶嵌上玉，别致的「金镶玉」奖牌，不仅向世人宣扬悠久玉文化，同时也显示这个民族对玉的无尽喜爱。

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金镶玉奖牌

尽管中国年轻人对购买玉的热情并不高，但玉在中国仍是一笔巨大的生意。

据「纽约时报」报道，中国每年玉石贸易额约为50亿美元。这个数字，相当于韩国政府2015年进口美国武器的预算。

根据官方数据，中国每年有重12000吨、价值7.4亿美元的玉石来自邻国缅甸。在可查数据之外，边境黑市的玉石交易量，约为这个数字的2倍。从缅甸流入中国的玉石总价值，超过20亿美元。

中国普通人接触的中低端玉石，大部分来自缅甸。

为了满足中国人的玉石幻想，缅甸北部苍茫大山中，30余万挖玉人每天用铁镐反复的凿击山岩，与他们相伴的，是毒品、战争、死亡。

18岁的桑昂，正是这30余万人中的一个。

血染的玉石

桑昂挖玉的装备，一把铁镐和一根撬棍，仅此而已。

铁镐和铁锹上，有桑昂手掌留下的血迹。这1年来，桑昂双手不断重复磨出血泡-血泡破掉-结痂-再磨出血泡的过程。

不过比起那些徒手挖玉石的人，桑昂流的血更少，也要更幸运。

使用简易工具的挖玉工人

挖玉并不难，桑昂高高举起铁镐，将腰反弓成150°角，再用全身力气将铁镐狠狠砸向脚下的山岩。10几下后，山岩终于松动，找好角度，再拿撬棍撬出深深嵌在地下的石头。

桑昂每天用铁镐砸击地面36527次，用撬棍撬出5374块石头，但凡这些石头中有一颗带着一丝翠绿，他就没白干。

单纯依赖力量的劳动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挖玉，完全依靠运气。想挖到玉石，只能让自己双手比别人磨得更烂，自己铁镐上比别人血迹更多。

凌晨5点半开始的劳动，会持续进行到晚上11点半。桑昂唯一的休息时间，是花30元人民币，去贩卖毒品的棚屋买一针海洛因。

那是桑昂一天之中最惬意的时刻，熟练找到静脉，将微微泛黄的针头扎进自己手臂，缓慢将海洛因推射进自己血管之中。一股强烈温暖的快感瞬时从肚子扩散至全身每一个汗毛孔，甚至让他感觉每一根头发都竖立起来。

这一天，桑昂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意。

刚到矿场第一天，一起挖玉的人就嬉笑着告诉桑昂，不打海洛因，他在这坚持不下去。

桑昂当时并不相信，但仅仅一星期，他的胳膊和腰就痛得像要断掉一样，根本站不起来。工友再次拿出海洛因香烟让他试试，桑昂犹豫片刻，试着吸了一口，胳膊和腰的疼痛马上减弱，再吸，疼痛居然逐渐消失——

他才知道，海洛因真是个好东西。

从那一刻起，桑昂再没有离开过海洛因。

注射毒品的挖玉工人

注射过海洛因的桑昂，把还带着自己血液的针筒狠狠插在地上。至于这支针筒会不会被卖毒品的人回收使用，至于自己是否已经像矿场1/3吸毒者那样染上艾滋病，他没时间多想。

在海洛因的支撑下，桑昂一直干到晚上11点半。

桑昂今天收成不错，挖到一块一半足球大小的玉石，矿场的中国人花120元人民币买下。

除了买玉石，这些中国人从不跟他们说话，也不吸毒，在桑昂看来他们非常无趣，眼里只有玉。不过中国人给的价钱在他看来很公道，桑昂很满意。

回到挖玉人聚居的棚屋区，这里所有棚屋均由防水布和垃圾制成，也被称作「塑料村」。

疲劳的桑昂迫切需要休息，可他对睡觉却充满恐惧。

上个月，一块大石头在夜里从山上滚下，直接压垮5间棚屋。睡梦中的桑昂只是听到一声巨响，醒来后才发现30多条人命已经被埋在土石下面。

桑昂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运气好。

2015年帕敢玉矿场发生矿难

100余人尸首无存

大公司的挖掘机、炸药、高压水枪，桑昂这种私户成千上万的铁镐，亿万次敲击下，矿山早已脆弱不堪。挖玉工人每次用铁镐敲击山岩，巨石从天而降的概率，远高于找到优质玉石的概率。

几乎每天都会死人，至于死多少，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真正知道。

桑昂还是很快睡着了，疲劳战胜了恐惧。

对明天，对发财，睡梦中的桑昂还充满希望。

走不出的玉矿

希望并不是每个人都配拥有的。

桑昂出生在缅甸北部克钦邦的小山村。1年前，政府军和反政府独立武装克钦军之间的战斗规模越来越大，终于将桑昂家的小山村裹挟其中。

整个村子被爆炸声包围，炮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其中一颗落在桑昂妈妈身边爆炸，让桑昂成了孤儿。

村子里的人撇下还未收获的庄稼，背井离乡，加入10几万人的逃难大军。桑昂问他们逃到哪儿，有人说逃到中国，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中国靠什么吃饭。

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把。走投无路的桑昂把心一横，背着行李去了矿场。

缅甸内战中逃难的难民

走进矿场，是克钦邦年轻人唯一的选择。

有外国组织估算，缅甸玉贸易总额达到310亿美元，占全缅甸生产总值的一半。这一数字虽有夸大之嫌，但按照最保守的估计，玉每年也能为缅甸带来超过20亿美元收入。

这里是玉矿，更是金矿。

巨大的财富，使玉矿所在的克钦邦成为缅甸政府军和克钦军的必争之地。绵延数十年的内战，克钦邦一直夹在中间。

在玉矿场执勤的军人

玉石并没能让克钦邦富裕，战火却摧毁了它变好的可能。在克钦邦，平均每人每日生活开销只有1美元。2011年重新爆发的冲突，又让十几万克钦邦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

年轻人想摆脱贫困，摆脱每天只有1美元的生活，只能走进矿场。

在矿场，腐败的政府军和克钦军，向采玉公司和中国商人索要高额分成，分成的压力最终落到被压榨的挖玉工人身上。而军人提供给挖玉工人的，只有走私来的毒品。

挖玉工人的血汗化作玉石和毒品，然后化作真金白银，支撑政府军和克钦军购买军火，继续战争，继续争夺玉矿。

玉石带来战争，战争导致贫穷，贫穷将年轻人逼近矿场，年轻人产出更多玉石…

这是克钦邦的宿命，没人知道怎样才能打破。

被挖得千沟万壑的玉矿场

每天凌晨5点，桑昂都会在四面漏风的棚屋里，伴随录音机里唱颂佛经的声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他祈祷的事很多，祈祷今天不要打仗，祈祷今天不要遇到塌方，祈祷今天能挖到玉石，好让他有钱买海洛因爽一把。

冷漠的中国人

在玉矿场收购玉石，给桑昂钱买海洛因的，总是中国人。

这些中国人与政府军和克钦军双方都有关系，他们几乎每天都来玉矿场转悠，第一手收购挖玉工人挖出的玉石。

和挖玉工人相比，中国人的外貌没太大不同，只是穿得更干净些。他们并不住在棚屋区，却比谁都更熟悉玉矿场的一切。每次看到挖玉工人购买毒品，他们总是轻蔑一笑，并不多说。

从帕敢收购的玉石，中国人会带到云南卖掉，卖出价一般是收购价10倍以上。

除了吃饭，这些钱不会有一分花在缅甸。

挖玉工人会不会死，帕敢玉矿会不会挖空，中国人不关心。

挖玉工人死了还会来新的，玉矿空了他们还可以回国。

我走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帕敢玉矿场的挖玉工人

中国商人带回中国的缅甸玉石，占据了中国中低端玉器的大部分市场，但知道缅甸挖玉工人苦难的，为数寥寥。

购买玉器的人不知道，自己买来祈求平安的玉石，居然沾染过工人的鲜血和残留的毒品。

事实上，有关缅甸挖玉工人的血汗生活，美国「纽约时报」和英国BBC做过多次报道，在台湾也有曹德胤导演拍摄的纪录片「翡翠之城」。

但是，相关报道在国内主流媒体上销声匿迹，「翡翠之城」在豆瓣上的观看人数，也只有可怜的153人。

缅甸玉背后的肮脏，与其说中国人不知道，不如说中国人根本不想知道。

关于缅甸玉，我们关心的，是这块玉是不是真的，脖子上的玉观音能不能帮我发财，手腕上的玉镯子能不能帮我挡灾，仅此而已。

大国子民？

不买玉的中国人，是否就能独善其身？

未必。

如今的中国，已经重新以大国之姿驾临世界，一举一动都会造成极大影响。

作为大国子民，中国人对世界的态度，却仍旧只是冷漠：

中国人喜欢象牙，对象牙消费品的疯狂追逐，曾经一度把非洲象逼到灭种绝境；

2015年巴黎发生大规模恐怖袭击，全世界为巴黎默哀祝福，很多中国人对此的反应却是：活该；

去国外旅游，敢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别人3000年文物上，哪有心思管傻老外到底多心疼。

中国游客在埃及神庙刻字「留念」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

「中国人自己诚然不善于战争，却并没有诅咒战争；自己诚然不愿出战，却并未同情于不愿出战的他人；虽然想到自己，却没有想到他人的自己。」

中国人在想一些更「重要」的事。

知乎上，「中国现在到底有多强大」问题下有5366个回答，最高赞回答有13712个赞。与之相对，「中国现在到底有多落后」问题下也有4303个回答，最高赞回答有19438个赞。

中国像一个刚刚被世界认识的孩子，急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已经今非昔比，证明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

同时，他又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与防备，害怕遭受这个世界哪怕一点点恶评。

中国强盛了，但比起真正的大国子民，中国人的眼光依旧狭隘。

美国人有新闻普利策奖，嘉奖范围并不限于本国，揭露外国丑闻的报道一样可以获奖；

星巴克有「公平贸易咖啡」，旨在提高发展中国家咖啡农的生活水平，保护咖啡原产国热带雨林；

好莱坞能拍出电影「血钻」，揭露钻石业背后血腥内幕，促使西方消费者自发抵制血钻。

电影「血钻」剧照

这些努力，在中国从未得见。对西方人的做法，中国人也往往报以「白左」、「圣母」的嘲笑。

和真正意义上的大国子民相比，中国人对这个世界，仍然缺乏担当。

也许未来中国会抵制缅甸的滴血玉石，但那已经与桑昂无关。

桑昂消失了。

有人说他被石头砸死了，有人说他吸毒死掉了，也有人说他挖到大玉石发财离开矿场了。

桑昂去哪里对中国贩玉商人来说并不重要。他们收购的玉石并没变少，他们赚的钱也并没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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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均转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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