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书名:风雪山神庙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作者:林戈声
内容简介:
月有阴晴,硬币有两面,人生不止一条线。
故事的阴面,古朴恢弘的山神庙大门敞开,进得去却出不来。压抑的黑暗里,说话的人许多,人影却不见一个。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每个人说的都可能是谎言。诡异的山神庙在无声运转,藐视物理法则、宇宙秩序、人情世故,收割着陷入其中的生命。每个走失的人在其中寻找一线生机,却意外地找到了生死之外的东西……
故事的阳面,是海城市内一个接一个的奇怪案件,尸体还没冷透,死者们却又活着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刑警队的新人赵钱孙似乎知道点什么,但他不仅不查案,还莫名其妙地研究起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随着案件调查渐渐展开,赵钱孙的身份像是迷雾,又逐渐清晰……
风雪山神庙,一切秘密都在这里汇聚又在这里逝去。
作者简介
林戈声,科幻悬疑武侠多栖作者,作品《风雪山神庙》获得首届“这篇小说超好看”类型文学奖年度新人奖。写故事上瘾,悬疑奇幻科幻毫无禁忌,最开始是为了记下自己的那些怪念头,后来发现有人喜欢看,热血体质催发小宇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在这些小世界里不虚此行,然后下一个故事,我们不见不散。
书摘正文:
遇险
展开全文
我仓促上路了。
黑乎乎的荒山蹲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覆满苔藓的石阶顺着山势,绕过茂密的灌木丛拐了个弯,那座庙宇就在那里,围墙高垒,墙粉斑驳,仿佛是为了与我相见,才推开纹丝不动的空气,显露出苍老而威严的庞大身躯。
庙前蹲着一对石狮子,我穿过它们跨进前殿,这时一道人影从窗后一闪而过。
“表舅?”我跟了过去,前殿的后窗对着外形大小都差不多的中殿,两座建筑间隔着光秃秃的空地,没有人,那道影子也许是鸟雀飞过的投影。
住在近郊农村的表舅带着表舅妈进城看病,说是徒步到城边荒山上这座古庙等我接应。虽然挺想让他们坐车进城的,但为了结束他老人家在电话里关于二十多年前送给我家一袋玉米的没完没了的回忆,我只好赶紧欢天喜地地应承了下来。
一遇险
现在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倒了四班地铁赶到了约好的地方,这座深藏于荒山的三进深的建筑里却根本没有人,手机也没有信号。既然答应了,总是我的责任。匆匆晃了一圈后,我决定下山,至少得有手机信号了,才能联系上他们。
从灰扑扑的庙门跨出去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忽然变了,像在两个电视频道间迅速切换一样,庙宇不动声色地闪到我面前,身后的高墙和殿堂却化为一片荒山。
确定自己的眼睛没问题后,我满腹疑惑地转过身,往山下走了两步,再一看,荒山再次愁眉苦脸地溜到了我身后。我确信自己刚刚才一脚跨出门槛。
来来回回一共试了十多次,无论我向哪个方向出发,结果都是迈着两条腿笔直地走进这座荒山古刹。前胸和后背的冷汗濡湿了T恤,我弓着背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总觉得视线的死角有什么人在窥视着我,门口那对石狮子似乎会趁我不备悄然转过头来。
枯坐半晌,心一横,我起身向破庙深处走去。我倒要看看能走到哪里。
很快,高高的灰色围墙拦在眼前,像是一直竖到了天上,不借助工具不可能爬得出去,而且就算爬,估计也只是莫名其妙地再次爬进来而已。
我失望地拖着脚步往回走,那两扇对开着的庙门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合死了。我试着猛踹一脚,木门的反弹力震得我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往里张望了几眼,冷汗就顺着太阳穴慢慢地淌了下来:在我沿着这座三进深的破庙的中轴线打了个来回的时间里,有人用五六根成人手臂粗的木板条把庙门封死了,木板条从门底下一直垒到半人高的位置,整个过程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丁点锤敲的声响。
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我背靠围墙坐了下来,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我不信鬼神,此刻宁愿相信是某种突发的精神病导致的臆想,或者是被人不知不觉地下了迷幻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无数个猜想在我脑海里翻搅成一团,手心的汗水把手机背面浸得黏糊糊的。
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跳出一条提示消息:您已加入有聊群“山神庙”,可以开始聊天啦!
有聊是一款聊天软件,我被拉入了一个陌生的聊天群,眼下手机虽然没有信号,Wi-Fi却显示满格。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数像秒表数字似的快速增加,一点开屏幕,十几条信息就刷了过去,最新一条是一个叫“女英”的人发的:
“咦,新人呢?怎么不说话?欢迎你哦!”
很快有人回她:“一个小时不灰,你再欢迎不迟。”
“娥皇你太悲观啦,”女英说,“嫦娥只是个意外,她如果听劝是不会灰的,不是吗?”
嫦娥?居然真有人给自己取这么俗气的网名,此外“娥皇”“女英”这两个名字也很眼熟,我溜了一眼群成员,“睚眦”“九天玄女”“司马相如”“董双成”“南柯太守”“刑天”等,共有十来个人,我的网名“X”在其中特别显眼。这是个没有群主和管理员的自由群,有聊去年推出的新功能。
“新人,新人说话呀,吓坏了吗?”群里又弹出一条女英的信息。
荒山像是在昏睡,鸟叫声也绝迹了,聊天群里的人虽然热闹地聊着,悚然寂静的氛围反而越发明显,热闹只不过是飘浮在黑水潭上的绝望而稀薄的雾气。有聊有录音通话功能,但这些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只打字,不发声。
娥皇发消息说:“卷轴。”
她这话是指我,因为女英很快回复道:“对哦,X还没拿到卷轴吧,名字还没改呢。”
我不明所以,幸而一个叫“九天玄女”的人告诉我去找一只铜制大雁,卷轴就叼在铜雁嘴里。
我才把这座庙粗略地浏览过一遍,空荡荡的,没见到什么铜雁。因此没理会他们的话,又试着踹庙门,仍旧失败,只得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步入庙宇深处。灰色的墙,黑色的瓦,连清漆都没上过的木料门窗,这座庙像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却怀揣着最后一样值钱的宝贝——在最里间的东北角,的确立着一只半米高的铜雁,双翅舒展,引颈向上,呈现出静止的飞翔姿态。铜雁细长的脖子中部有一圈缝隙,微微张开的喙嘴里衔着一支细细的纸筒。
我把纸筒抽了出来,看大小是一张被裁掉了1/4的A4打印纸,黑色四号宋体印刷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刻板面孔:
您好,这里是山神庙。
您已经发现这里似乎走不出去,不用害怕,这只是表面现象。下面是一些提示和规则:
1.把这当作一次任务,或者一个游戏(虽然我并不是这么认为的),您的目标就是“走”出去。方法很简单,山神庙内有一条通路,找到它;
2.不用担心生存条件,食物、饮水等都有保证,也不会有野兽;
3.您可以在“山神庙”聊天群里和与您同样意外闯入庙里的人聊天,出于个人喜好,我已经禁止私聊。另外,这里只有内网,无法登录外界网站;
4.请您尽快改名字,同时不得在群里以任何方式透露您的个人信息,否则只能遗憾地“灰”掉您了。您的名字就叫“相柳”吧,纯属个人喜好。祝您成功!
5.阅读完毕后,请妥善保存纸张,不要乱丢垃圾,同时请开始倒数,三、二、一;
我在打开卷轴之前,曾往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对九天玄女表示感谢。在我发言后不久,从女英开始,群里像击鼓传花一样开始报数,最后与我同步。
南柯太守:四。
睚眦:三。
九天玄女:二。
我茫然地数完“一”,天色在这一刹那光亮尽褪,仿佛大气层突然开裂,令人窒息的黑色真空吞没了这颗赤裸的蓝色星球。
“相柳,你还好吧?”九天玄女关切地问,我一时没意识到“相柳”是我的新名字。
“吓尿了没?”睚眦幸灾乐祸地问。
“我刚来的时候也吓得够呛呢!适应了就好啦。”女英活泼地说。
“呵呵。”娥皇似乎是一脸冷笑着看好戏的心态。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女英猜想我们可能不知不觉地落入了一款电脑游戏,就像一些科幻电影里拍的那样,但这无法解释一些细节。娥皇认为我们很可能被统一下了药,但我知道精神状态虽说可以相互影响,却不可能有药物可以制造出这种高度一致的幻觉。我把手中的打印纸攥成团,狠狠地扔了出去,想起纸上的警告犹豫了一下,又捡回来胡乱地塞进包里。不管真相如何,我都没兴趣在这个鬼地方久待。
七嘴八舌的群聊之中,我提出了目前为止心里最大的疑问:既然群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身边一个活人也看不见?这间所谓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立在市郊一座荒山上,我很确信上山的过程中没看见第二座建筑,这些人如果真的存在,他们在哪里?
这次的答案比较一致:九天玄女说这座庙拥有不计其数的地下建筑,就在这座荒山的山腹内。她算是来得比较早的,目前为止走了大概二三十间结构相似的庙宇,全部是下行的路线,现在估计在地下一两百米深处。大家认为,地面上的这座庙不过是引诱人撞上去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出路应当是从山腹深处的隧道通到外界。
这个推断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我希望群里能有学建筑或者工程的人给出可行性方面的论证,消息发出去以后那些人像是看见了活的诅咒,一个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九天玄女说:“相柳,你忘记了卷轴上说过,不得透露任何个人信息吗?”
“这也算?”我问道。
“算的哦,”女英回答道,“否则会被灰掉。”
“到底什么叫‘灰’掉?”我问。
“头像从彩色变为灰白,就像我们平时下线一样。”女英说。我望了一眼她的头像,是个穿蓝色洋装的金发少女,像是CG游戏里的人物图片。与她相似的是娥皇的头像,也是个穿洋装的少女,风格却截然不同,浑身漆黑,唯独嘴唇和眼珠血红,活像吸血鬼女王。
女英又发了一条消息:“相柳,你来之前有个叫嫦娥的人,进山神庙不到一个小时就灰掉了,就是因为透露了个人信息。”
“她说了什么?”我问。
“她只说了四个字:‘我是女的’。”女英答道。
娥皇似乎能够透过屏幕看穿我的不以为然,她的消息跟在女英后面跳了出来:“没人知道灰掉具体指什么,但嫦娥灰掉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等她说完,九天玄女就发了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嫦娥的头像是一只雪白的兔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异常无辜地透过屏幕与我对视,她说:“啊!!有条大……”
“大”什么?句子被硬生生地砍断了,像一具无头尸,在聊天群暗红色的背景里兀自悬荡。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打字而不说话,打字让人有思考的时间,说话时或许一个不小心,一句不该说的话就从嘴边溜了出去。我关闭聊天群,开始搜寻除庙门以外的出口。每个人找到的路径都不尽相同,由于山神庙方圆百里仅此一座,大家推断这个出口应当由某种机栝控制,能在地下自由活动——这是科学的说法,与它相对的是“凶宅论”,有些人相信这座庙里有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手机电筒射出的光束像盲人的拐杖,我在死气沉沉的空阔庙宇里搜索着出口。过了一会儿,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九天玄女说:“相柳,手机照明尽量少使用,没电就麻烦了。”我瞥了一眼她的头像,是个衣袂飘飘的仙女,绿罗裙紫纱衣,她的消息也总是用雅致的淡紫色行楷显示。
庙内方砖铺地,手机光调暗以后只剩下一团昏灰的白光,在直径不超过半米的范围内怯怯地试探,黑暗深处似有不知名的生物在蠢蠢欲动。
前面两间大殿什么也没有,第三间虚掩着门,门推开时发出拖得老长的“吱呀”声,我照例小心翼翼地在地上、墙上、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遍,连天花板都眯起眼睛就着微弱的手机光扫了几回,一无所获。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开始不明显,搜索完整个屋子以后越来越强烈,像是一块又湿又重却无形的东西趴在我背上。
这间屋子看似和前两间一模一样,但它有问题,我能感觉到。
我的面前立着几道黑影,冷不丁抬头会吓出一身冷汗,实际上只是几根承重的柱子。我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拍了拍柱身,声音很实,柱子内部不可能藏有地道。不安的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检查完柱子后我一秒钟也不想待在这里,快步向门外走去,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我忽然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那只铜雁不见了!
它本该在东北角待着,在我检查完一、二两间庙宇以后再回到最里面的第三间时,它却不见了。
那个派发卷轴的人就躲在这座矿洞般的庙里面!联想起无声无息地被封死的门,还有门口那对石狮子空洞的眼神,我顿时头皮发麻。
“那个人在我这里!”我后背紧贴一面墙,往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意外的是,女英居然发了一张扮可爱的鬼脸表情。
“‘他’无处不在。”娥皇不以为然地说。
“而且不是‘他’,是‘他们’。”九天玄女说,“你会发现他们像幽灵一样在你身边神出鬼没,不用担心,他们至今没有伤害过我们,我想,他们大概只是传递消息或者物品的信使。”
“就像快递员一样,昨天我来的时候没吃饭,饿得眼冒金星,刚嘟囔了一句——我有低血糖症,很怕肚子饿哦!结果一转身身后就多了一个面包,虽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面包以后我就一点都不饿了,就没有吃,怪可惜的。”女英补充道。
没想到女英昨天就进了山神庙,和她同一时间进来的还有娥皇。女英特别强调“同一时间”,我恍然,这两个人头像这么相似果然不是巧合,看说话的语气不是亲姐妹就是闺蜜。九天玄女比她们早一天,但也不是最早的。
“最早的是‘沉默是金先生’。”娥皇讽刺地说。
“娥皇说的是‘刑天’,”九天玄女解释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来这儿有四天了。”
困了四天……绝望的情绪在我胃里往下坠,我这才注意到“刑天”的头像,看上去花里胡哨的像是一捧玫瑰花,难道是个女的?我点开头像:哪里是什么鲜花,分明是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女英等人对于“幽灵信使”的描述使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正在输入框里打字的时候,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发言的是“睚眦”,他说:“姑娘们,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身边除了可爱又善良的幽灵信使,还出现过喘气儿的吗?”
似乎没有。
睚眦又说:“那么各位,请问是谁把嫦娥灰掉的?”睚眦的问题与我所想的不谋而合。
聊天群里死一样的沉默。
我再一次感到包围着我的乌云般的黑暗是活的,它挪走铜雁,或许还会在我的背后露出森森獠牙。这个诡异的游戏里敌人和队友都不止一个,与我为伴的却只有沉沉的黑暗。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越是复杂的情况越是要沉下心来——我尽力把目前的情况想象成一台高难度的手术,只要保持冷静总会成功。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我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山神庙的三间庙宇在黑暗中露出灰色的模糊轮廓。由于铜雁消失的关系,第三间殿堂最让我在意,我数不清第多少次走进去,敲敲打打,当手指叩在西面墙壁上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我愣了一下,连忙屏住呼吸,贴近耳朵,屈起指关节再次敲打墙面。
咚咚——这平凡的声音不是我刚刚听到的,又敲了一次还是这样。
我失望地抬起脚跟顺着墙根继续走,清脆的撞击声再度响起,我顿时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手机光慢慢照到脚下,我落下脚尖轻轻地踩了踩,“叩叩”,清脆的撞击声传来,脚下的砖是活动的!
手指对于砖缝来说太粗,包里也没带小刀之类的工具,我摸出一张信用卡。薄薄的磁卡正好能嵌进砖缝,但卡片弯得厉害。我又抽出医院的门禁卡,两张卡合在一起,终于把一块方砖撬了起来。
拂开沙土,底下的木头垫板不情不愿地露了出来。我一口气把周围的砖都掀了,地上果然嵌着一扇木门,用力一拉,刺耳的开关声后,一截黑漆漆的下行楼梯,像怪物的口腔,在昏暗的手机光照下一动不动地朝我大张着。
“相柳,找到门了吗?”九天玄女在群里关切地问。
“找到了。”我回答。
不过比起通往外界,这阶梯倒更像是连接着地狱。
二没头脑小姐
二没头脑小姐
一切和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万籁俱寂,四周围一丝风也没有,他越走越远,也频频回头,如同开赴战场的征人恋恋地向家的方向回望,那座荒山在他身后仿佛也是有血脉的,在缓缓流动,甚至融化。
他走走停停,时不时跺跺脚,好像一个盲人第一次看清脚下的路和远方的天空,带着一种茫然的、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拿出手机,重新搜索时区,当时间——年、月、日逐一跳出来以后,他吃惊地微微张大嘴,好像根本不认得阿拉伯数字。但很快,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也很古怪,两边的嘴角明明往上翘,眉头却皱在一起,看起来既高兴又难过。
他白色的衬衫前襟上,殷红的血迹从旧的、暗红色干涸的血液残迹上洇开,被风干,色泽加深。新旧血迹就这样一遍遍耐心地洗刷和变换,他的表情却好像颇为热爱这一刻的感觉。
约莫走了三十来步,他最后一次望了望身后他来的地方,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脚步跨得又大又稳当,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一切坎坷都踏平。
等他再次出现,来到海城市刑警大队东城支队报到的时候,他自我介绍姓赵,名钱孙,刚从外地调回海城,在之前那个城市是个小片警。支队人事科的张姐笑着打趣:“哎哟,百家姓头四个赵钱孙李,你一个人占了仨,够气派的啊!”
赵钱孙没干过刑侦,在支队主要的工作是打杂,要不是那天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技侦科的那盘头骨,韩江雪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人。支队里一水儿的大小伙子,再混搭几个糙老爷们儿,赵钱孙低眉耷眼的一点都不出挑。但那天他来技侦科拿尸检报告,韩江雪手里正端着一盘连皮带肉的头骨推门出来,走的时候慢了两步,感应门不知道怎么眼看着合起来了,把韩江雪夹了一下,痛是不痛,但人一歪盘子就往下掉,这时距离她四五步远的赵钱孙赶上前来手一伸,那些血渣和黄黄白白的脑髓才不至于给保洁员添麻烦。
韩江雪是名牌医科大学的法医学博士,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秀丽的相貌有一丝费雯·丽的神韵。她平常很少仔细地去看一个男性。道过谢后她朝赵钱孙望了两眼,发现这居然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但她眨眨眼睛,什么也没表露出来,立刻换上很平常的同事化口吻,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柳公子这么忙,连份报告都懒得亲自来拿啦?”
赵钱孙的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但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一副怀揣心事又下意识地遮掩的样子,这种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灰色情绪有点莫名的吸引人。他说:“柳公子后天要考试,今天中午我看他边吃饭边看笔记来着。”
韩江雪一笑,不多说了,把报告拿给赵钱孙,白大褂的下摆轻轻一扬,端着分割成几瓣的脑壳走了。赵钱孙目送她离开,一直背在后面的左手慢慢抽出来,手心里握着一把迷你十字螺丝起子。他朝四周扫了一圈,技侦科大概是常年陈列尸体的缘故,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安静,赵钱孙轻手轻脚地打开感应门的线路盒,拨弄了几下又原样装了回去,从此这扇门再也没有出过故障。
大家都估摸着韩江雪和赵钱孙这架势是要谈恋爱。
出了刑事案件,技侦科总是先于刑警到现场做初步的材料收集和鉴定工作,现在韩江雪出外勤喜欢叫上赵钱孙,他跑前跑后的,手脚特别利索,而且慢慢地韩江雪发现这人不是木,而是闷,不仅闷,还有点闷骚。
比如有一次去一个坠楼现场,死者三十一岁,女性,在家里晾衣服不慎跌落,全家老小和对楼的邻居一家都目睹了这场悲剧,案子基本上没什么疑点。韩江雪交代赵钱孙帮忙拍照,照片冲洗出来以后,里面居然混入了一张死者儿子的照片。
韩江雪把照片丢进垃圾桶,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赵钱孙提了一句。
“哦,抱歉。”赵钱孙说,但他脸上的歉意漫不经心,好像是用纸糊上去的。
韩江雪眉梢上挑:“你发现了什么?”
赵钱孙伸手搔搔后脑勺:“没什么,和案情无关。”
“得啦,说说看。”韩江雪说。
赵钱孙这才抬起眼睛看她,有点不大情愿地说:“你仔细看那小孩的长相了吗?”
韩江雪摇摇头,赵钱孙说:“那小孩是双眼皮。”
坠楼案太微不足道了,韩江雪没什么特殊的记忆点,但她的好奇心不知怎么就被赵钱孙那种面无表情的表情勾得发痒,她问:“所以呢?”
赵钱孙专心致志地挑肉排,看中一块埋在底下的,对食堂阿姨说:“这块。”夹出来果然史无前例的大,老阿姨冲赵钱孙竖起大拇指,赵钱孙平静地点点头,但手指头在餐盒上得意地叩了叩,才回答韩江雪的话,“死者是双眼皮,但,是后来割的。”
韩江雪点点头,依稀记得死者病史上提到过这么一句。
赵钱孙接着说:“死者的老公也是单眼皮。”
韩江雪倒抽一口凉气,作为一个法医学博士,双眼皮是显性遗传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是最基本的常识,也就是说,单眼皮的死者和她单眼皮的老公不可能生出一个双眼皮的孩子!
“难道说……”韩江雪有种冲回技侦科重新给死者做一遍尸检的念头。
赵钱孙瞥了她一眼,悠悠地说:“死者的确是意外坠楼,这点不用再查了。”
韩江雪一想也是,她对自己的法医水平是很有信心的,况且还有那么多的证人。但赵钱孙从搭配午餐的水果篮里挑了一个卖相难看的苹果以后,抛出了另一个消息:“但死者的眼皮肿得吓人。”
韩江雪顿时愣了:“你是说,死者死前刚哭过?在家里哭……难道是跟老公吵架?”这样一来,死者很有可能是冲动自杀啊。
赵钱孙“咔嚓”咬了口苹果,甜得齁嗓子,水分十足,他惬意地叹了一声,说:“而且死者右上臂有一个纹身,三个字母,不是老公、儿子、父母名字的拼音缩写,你猜是谁?”
“小孩的生父?”韩江雪脱口而出。
“谁知道,”赵钱孙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抹抹嘴,“反正跟案情无关。我还要帮柳公子和陈员外打报告,先走一步。”说完,他拎着三只空热水瓶,一摇一晃地朝水房走去。他的职责之一是保证热水瓶里随时有开水,不管是谁想泡茶都不用亲自去开水房。
“你也太贪心了,一下子拎三瓶水。”韩江雪揶揄他。
赵钱孙停下脚步,把左手单拎着的热水瓶提了提:“这壶是给柳公子单用的,他不是有洁癖嘛。”语气平常,倒是没什么不满。
广大群众对于韩江雪和赵钱孙走这么近还是有点惋惜的,赵钱孙在他们眼里是个无足轻重的隐形人。舆情一边倒地为柳公子鸣不平。这时柳公子刚考完那几场折磨人的考试,支队里关于他和绯闻女友韩江雪的恋情被横刀夺爱的谣言已经满天飞了。谁说大小伙子和糙老爷们儿不喜欢八卦来着?男人八卦起来,一下午工夫就能现编出一本《金瓶梅》。
柳公子原名柳梦龙,因家世神秘,长得一表人才,清高劲儿一点不比韩江雪差,大家就给他起了这么个雅号。他午饭时听了一通韩江雪和赵钱孙的八卦,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以后说这些事的时候别拉上我,怪恶心的。”正巧赵钱孙照例把三只热水瓶放在食堂门口,从柳公子背后走过去,声音就轻飘飘地落进柳公子耳朵里:“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哟。”
“你再说一遍。”柳公子直觉地不喜欢赵钱孙的语气。
赵钱孙无辜得很:“心里有什么就看见什么,有佛看谁都是佛,有屎看什么都是屎。你看,我就觉得你其实还挺像个好人似的。”
周围响起窃窃的笑声,柳公子两只眼睛盯着不锈钢餐盘,脸色慢慢地白了。
赵钱孙转身前又补了一句:“所以你觉得什么事恶心之类的还真是……遗,憾,哪。”
柳公子眼睛发红,盯着赵钱孙就冲了过去。
此时赵钱孙正隔着玻璃罩子,聚精会神地试图从菜盆里挑出一只最肥最大的卤鸡腿,还没看中,冷不丁太阳穴挨了一记老拳,紧接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啪”被四起的叫声稀释得无比模糊,除了站在一溜菜盆后面的食堂阿姨,谁也没看见赵钱孙在摔倒前手臂一划拉,无巧不巧地,给了柳公子一个大耳刮子。所以谁也不相信柳公子脸上红彤彤的五指山是平日里为人本分的赵钱孙干的。怎么可能这么狠,后槽牙都被抽得飞了出来,是柳公子自己撞的不好意思承认,非赖人家小赵头上吧?这时舆情又飞快地倒向了赵钱孙,毕竟是柳公子先出言不逊,对赵钱孙不逊就算了,还捎带上广大男同胞们衷心热爱的女神韩江雪小姐,这就有点影响安定团结了。而食堂阿姨是不会告密的,首先,她非常同情赵钱孙,这孩子招人疼;其次,怎么看小赵都不是故意的,他都快摔倒了,能不瞎抓东西?
支队长了解情况后,对柳公子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对赵钱孙进行了春风化雨般的抚慰。支队长骂完柳公子,一腔慈父柔情还没对赵钱孙使完,忽然接到110报警台十万火急的电话:城东惊现无头尸。
支队长命令柳公子在单位闭门思过,而赵钱孙得到了第一次正式出外勤的机会作为补偿。
赵钱孙是和韩江雪一起坐警车去的,车里还有法医王一横、司机孙猴和那个快退休的刑警陈员外。王一横四十多岁,似乎嫌他常年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还不够阴郁似的,下垂的眼睛上方两道浓重的黑眉毛眼看着就要胜利会师,常年里显得横眉怒目,大家便尊称他为王一横,本名倒没几个人记得了。孙猴是司机,二十开外,精瘦。陈员外快退休了,平生爱好京剧、喝茶、遛鸟。这两人都是碎嘴,一路旁敲侧击的,表面上看是开赵钱孙的玩笑,实际上却在拿韩江雪开涮,直到开进城东案发地,韩江雪冷冷地说了一句“柳公子和我的关系?这我说了不算,得照着大家的剧本走不是吗?”堵得一老一少的脸色红白黄轮换。
孙猴踩了一脚刹车,陈员外找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转移话题,问:“到了?”
孙猴不说话,陈员外开玩笑地拍了他头顶一记:“问你话呢,哑巴啦?”陈员外说着朝后座的诸位同僚笑了笑,试图说一句俏皮话。但他扭过脖子,发现王一横、韩江雪和赵钱孙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瞪着车子前方。他狐疑地转过头去,突如其来的震撼像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他。
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了,车子停在警戒线外面,这个距离恰好让人把桥涵底下那幅占据了一半墙面的涂鸦作品尽收眼底。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幅画是临摹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他们甚至看不懂那些奇怪的抽象图形在表达什么。但大面积的黑、白、灰像扑面而来的沙尘暴,蛮横地夺走观众眼前的空气,阵亡的战士、惨死的婴儿、绝望的女人和嘶嚎着流血的马匹,这些图形虽不能被人一眼辨认出来,但汇聚而成的气势却震颤人心。
这幅描绘了战争的极端残酷性的画作上有一支代表光明的微弱的蜡烛,底部还有一朵异常不起眼的鲜花。位于众人面前的虽说只是临摹作品,感染力和庞大程度都不及原作,却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与原作的精神内涵迸发出共鸣:一道赫然印在蜡烛上方的干涸的血手印;而无头尸正好倒在那朵孱弱的希望之花旁边,看起来那朵沾了血污的花像是从死者被砍断的脖子上长出来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报案人目前正在接受心理治疗,暂时不能做笔录。
在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赵钱孙第一个推门下车。当车上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跨过警戒线时,他正蹲在尸体旁,戴着胶皮手套在尸体身上、衣服口袋里仔细摸索。死者为女性,身穿性感的紫色深V领弹力棉无袖T恤,蓝底银色树叶图案的雪纺半身裙,黑色系带凉鞋,从皮肤状态和着装来看,不超过三十五岁。
倒春寒的天气里,大部分人还罩着风衣或夹克,女尸的打扮却从早春提前跨入了盛夏。法医对准她的裙子和薄上衣拍了好几张特写。
“会不会是海南或者广东那边过来的?”有人猜测。
“总得带件外套吧?”有人回答。
“被凶手带走了?”
“可能。但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知道。”
“有什么发现没有?”陈员外戴上手套,拿着证物袋跟了过来。
赵钱孙摇摇头:“随身物品全都被掏干净了,但又不像是抢劫。”因为死者的铂金项链和翡翠手镯还在,项链勾在衣领靠近左肩部位,缠成一团死结。
“也不是死于断头。”韩江雪补充道。若死者生前被砍头,体内大量血液会因心脏的压力泵作用狂喷出来。血液是形成尸斑的主要原因,这具女尸上尸斑遍布,可见血液多淤积在体内,必定是死后才被人砍下头颅的。
“身上有明显伤痕吗?”韩江雪问。
陈员外摇摇头,回头叫技侦科一名实习生,“帮我把这里拍一下。”他指着死者的手。
韩江雪正细致地从墙上刮下血手印的粉末,拿回去做检验。她闻言看了一眼,发现死者的手呈爪形,掌心有明显压痕,好像死前手里正抓着什么东西。陈员外又指点实习生拍了几张照片,把尸体上青紫的斑痕和挫伤都拍了下来,看起来死者遇害前曾与人进行过激烈搏斗。韩江雪取完墙上的血样,俯身端详死者,试图从尸体上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赵钱孙和陈员外到四周勘察,桥涵底下铺满碎石,平时少有人经过。每年夏季水位上升,这里就会被汛期的水流淹没。眼下正值早春,稀稀疏疏的青草在碎石的缝隙冒尖,淤泥潮湿腐化的浓郁气味和新生植物的微弱气息混杂在一起,春寒料峭,虫鸣绝迹,显得异常冷肃。陈员外蹲在阴影深处,头尽量贴近地面,眯着眼睛往外看,他谢了顶的脑壳在黑暗中时不时一闪,反射出光亮。
过了一会儿,他费力地站起来,揉着患有关节炎的膝盖,伸手招呼赵钱孙:“小赵,你过来。”
陈员外让赵钱孙蹲在他刚刚蹲的地方,教他虚着眼睛,逆光向外面平视出去。碎石路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轮廓模糊的脚印,但在靠近左侧的地方,一条半米宽的条带区域与别处的灰黑青绿略有色差,这条痕迹一直通到尸体身下,可见尸体是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或许单靠人力,或许动用了独轮车之类的工具,但凶手心狠手辣的同时心思也相当缜密,离开前毁掉了来时的痕迹,还铺上了一层碎石以掩盖。如果不是把脖子低到快折断的程度,对着阳光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赵钱孙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陈员外,这个快退休的、好搬弄桃色事件的老头还挺有两把刷子。陈员外拍拍赵钱孙的后背:“你去摸摸那里的土去。”赵钱孙依言而行,那泥土表面被阳光晒得有点干,但略微一捻,潮湿的内部就把赵钱孙的手指糊脏了。陈员外笑了笑,油光光的脸和他的秃头一样反射出大片光泽。他在明晃晃的光线里拍着手上的土,说:“别的地方的土都比这儿的要干,这回咱们可碰上个狡猾的老手。”
破案实际上是个漫长而琐碎的过程,其间有一堆废纸般的材料要弄,还要花大力气去走访和排查,而调查的一百个人中与案子真正有关的可能一个也没有。线索的收集就像大海捞针,三天过去,技侦科总算是传出了一点消息:死者身上和案发现场均没有发现凶手的痕迹,死者遗体被刻意地清洁过,身上没有致命伤,推测死因应当在失踪的头颅上。仅有的一点新情况是在尸体凝血中发现了毒品残留,化验结果为苯丙胺类兴奋剂,但理化性质上与常见的冰毒或摇头丸并不完全吻合,已经联系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做进一步化验。
这个结果不算太糟糕,但大家还是重重地发出了失望的叹气声。
陈员外想到死者的服装与时令不符,死者很可能是从热带地区过来的。技侦科无奈扩大范围,把南方省份的失踪人口资料也纳入了DNA比对范围,一个礼拜后,结果出来了,与三年内的失踪人口的DNA序列标本进行比对,无吻合项。于是范围被扩大到十年内,这样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技侦科轮换着加班,韩江雪脸瘦了一圈,见了赵钱孙就对他摆手:“现在谁跟我提DNA和位点我跟谁急。”
赵钱孙问:“什么是位点?”
韩江雪一脸要吐的表情。
一个月过去,结果出来:在十年内失踪人口中也查无此人。这个无头女尸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没头脑小姐”。“没头脑小姐”华丽而诡异的出场方式引起了众多人的兴趣,报纸和媒体进行了一系列跟踪报道,恐怖与猎奇两种情绪化合发酵以后,为平淡阴郁的城市生活增添了一抹妖异的亮色。
“你说她的头到底哪儿去了?”中午吃饭时支队的司机孙猴问,“真丢水里去了?”
很快有人接茬:“那还能去哪儿?咱们这都快挖地三尺了,天天在那刨垃圾桶。再这么找下去,捡破烂的都得跟咱们急!”
“那也说不定。”陈员外说,饱览了众人期待的目光后,他才得意地继续,“近十年前的事啦,那会儿我也才当上骨干,你们小年轻的,怕是包括队长在内都不知道喽,他那时候还没调到这片来。估计队里除我以外,只有王一横记得。”一字横眉的王一横沉着地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说:“驴耳朵胡同,拾荒人。”
那个案子有意思的地方正好和“没头脑小姐”相反,发现的尸首只有头部。那个疯疯癫癫的拾荒人经鉴定为精神分裂和癔症,按照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计算是三十八周岁,身上那脏得……陈员外说,垃圾桶都比他干净点儿。警方从他嘴里问不出一个有用的字,最后只能扔到精神病院了事,听说他后来逃回家里去了。那颗他背在身上晃来荡去的人头,最终也成了悬案。
“我们估计人头多半是疯子从乡下的坟地里刨出来的。偏僻的乡下有人不愿意火葬,死后被悄悄地埋到土里,然后给火葬场管事的塞点钱,开个假证明。”陈员外说。
“就一直没查出来到底是谁?”韩江雪问。
“当时的技术不如现在发达,”王一横说,“但就算放到现在,也未必能查出来。”
“为什么?”孙猴问。
“那颗人头不知道被那疯子折腾了多久,当球踢呢,到我们手里的时候,跟一团烂泥巴也差不多啦。”陈员外说。
人事科的张姐嗔怪地说:“吃饭的时候说这个,还让不让人吃啦!”
孙猴促狭地说:“哎哟,今天的红烧狮子头细看还真有点像那什么……”
众人笑的笑骂的骂,一片沸腾的吵闹中,赵钱孙状似不经意地问陈员外:“当时的资料现在档案室里查得到吗?”
陈员外愣了愣:“单位系统里应该就有。你想看?”
赵钱孙摇摇头:“随便问问。”说着咬了一口他的狮子头。
陈员外惊讶地说:“吓,你的狮子头怎么这么大?”
“运气好。”赵钱孙含糊地说,三两口吃完饭,照例拎着空水瓶懒洋洋地走出食堂。
下午赵钱孙没有出外勤,同事走过他的办公桌,随口问了一句:“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随便看看。”赵钱孙不动神色地切换窗口,直到同事拎起热水瓶泡茶,他才又点开电子档案库的页面,标题是“2021年12月07日驴耳朵胡同人头案”,他仔细地盯着那几张令人作呕的腐烂头部的特写照片,当看到第三张时,鼠标停了下来,长久的停顿以后,慢慢地挪到头颅破损的耳朵上。
这是一张右侧面特写,右耳破坏的程度还不严重,能辨认出耳垂上挂着一只沾着黑红色血迹的铂金耳环,耳环的吊坠是中间镂有玫瑰花图案的复杂心形,镶有一粒小红宝石,款式和质地都与“没头脑小姐”脖子上的铂金项链非常吻合。
“喂,小赵。”同事叫道。
赵钱孙抬起头,一瞬间的表情像是突然堕入此间的天外来客。
同事扬起热水瓶:“没水了。”
“哦,”他木然地应了一声,眼睛茫然地望着同事,“你相信广义相对论吗?”
“什么?”同事愣了。
“没什么,”赵钱孙骤然回神,他关掉屏幕上几个叠加在一起的窗口,“我去打水。”说着拿过热水瓶,背影匆匆地消失在门口。
三被灰掉的第一人
三被灰掉的第一人
楼梯是石砌的,看起来很深,结果只迈了三十来阶就踩到了平地。棉絮般的黑暗仍旧密密实实地包裹着我,我调亮手机光照了照,光线顺着光秃秃的墙壁往上爬,从高高的天花板落到灰扑扑的砖地上。这里和之前山神庙那三间空殿差不多。
“相柳,你怎么样?”九天玄女在群里问。
“和你们差不多,”我说,“门窗都被封死了,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出路应当就在室内。”九天玄女说。
我们聊天的时候,娥皇和女英正在讨论着“獬豸”,从对话来看娥皇说的似乎是门口那对石狮子。她注意到石狮子头上有独角,外形看上去更像是羊和麒麟的混血生物,应当是上古神话中一种名叫“獬豸(音“谢智”)”的神兽,天生能判断是非曲直。
娥皇对古代文化颇有了解,她介绍说在古书记载中,獬豸遇到诉讼或争吵,通常会用头上的角把有罪的一方顶翻,甚至张口吞下肚子。因此獬豸的石俑像通常会出现在衙门之类的古代公检法机关门前。
“难道说这座山神庙以前是个衙门?”女英问道。
“这是第二个疑点,”娥皇说,“这座庙也不对劲。”
“姑娘们,这破地方就没对劲过嘛。”睚眦插话道。
“寺庙建筑的基本配置应当有钟楼、鼓楼、僧房、斋堂,”娥皇没有理会睚眦,恐怕还暗暗地嫌他多嘴,自顾自继续说,“这些不提,仅仅作为最简朴的祭祀祠庙而言,山神庙那三间殿堂也很怪异。”
“因为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女英问。
“不是,”娥皇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三间殿堂几乎是一样大的。”
“寺庙不是商品房、公寓楼,必须分个主次。一般寺庙里大雄宝殿最大,供奉释迦牟尼,居于正中,建制也最为华丽。”她补充道。
“而山神庙这三间房子不仅大小相似,屋顶的样式也一样,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卷棚顶吧?颐和园里的谐趣园就是这种顶子。抱歉打断你们聊天。”说话这么客气的是个生面孔,叫“董双成”,头像是一幅油画,黑色背景上少女戴着蓝头巾和珍珠耳环,眼神欲语还休。
“没错,在宫里太监和宫女的住处通常是这种顶,显得非常不正式,用在一座庙上就像一个贵妇人头上插了一朵塑料花一样。这座庙的设计者要么连最基本的建筑常识都没有,要么就是故意偷工减料,敷衍了事。这样的活肯定没法交工,活该被废弃掉。”娥皇语气笃定地说。
“造这庙的跟山神他老人家是多大仇,也不怕山神爷爷用泥石流轰他祖坟?”睚眦说道。
“我想……”董双成说,“建这座庙的,大概不是古代人。”
“什么?!”睚眦惊道。
我想起进山神庙时门外似乎堆着废弃木料,那时候我急于找到所谓的“表舅”一家而没有在意,现在想来,荒山上的古庙外面堆着木柱、木桩,的确有点突兀。
娥皇说:“而且门口那对獬豸的刻痕看起来也很新。”
“娥皇,你看清楚了吗?”九天玄女问。
“不能更清楚了,”娥皇说,“那对獬豸现在就在我面前,而且这里好像不止我一个人。”
这句话跳出来后,我感觉后脖子上吹过一阵阴风,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娥皇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九天玄女担忧地叫了好几声。睚眦也没再搭腔。我在这座被封得如铁桶似的、样式奇特的庙宇里摸索着出路,走了一圈以后印证了一件事情:那些地下出口确实是活动的。因为转了两圈以后,我不仅没有发现下一步的路径,连来时的那个楼梯也不见了。
寻找的同时我思索着娥皇的话:石像和房屋都是新建的,目的是什么?山神庙的样式这么随便,好像设计的时候就知道会被废弃一样……还是说,这种不伦不类的样子是故意造的,因为它压根就不是造来给人看的?
我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一块地砖不怀好意地翘了起来,冷不丁绊了我一个趔趄,手往墙上撑去,“吱呀”一声,墙面竟被我的手掌撑开一条缝。
看着这个意外露面的长方形门洞,我感到一股凉意从尾椎慢慢升起:这座庙的用途,难道本就是用来关我们这些闯入者的?这个所谓的“山神庙”,本来就是个处心积虑的变态游戏场?那个莫名其妙地出现的乡下远房表舅和病重的表舅妈根本不存在,是用来把我骗入陷阱的诡计?
看几光年外的星星是种乐趣,看夜店脱衣舞娘也是种乐趣,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也成了某个“乐趣”:和一群素不相识但同样无辜的人一起困于漆黑的地道里,像一群仓皇的老鼠,供一双藏在黑暗深处的眼睛偷窥取乐,所得的报酬是无处不在的死寂、黑暗和对出路的缥缈希望。
太阳穴跳了几下,由于过度的神经紧张而隐隐作痛,加上早起睡眠严重不足和赶路,困乏和昏沉像两柄大铁锤轮番向我发动攻袭。忍耐了一会儿人反而愈加疲乏,我索性靠着墙根坐下来休息,也许是黑暗的高压统治造成了情绪上的反弹,也许是睡眠不足导致理智欠缺,我竟然认为自己应当在这种地方睡上一小觉。
反正四天前就进来的都还没出去,我急什么呢?必要的休息是不可缺少的,再说,即便我睡着的时候遭遇什么意外,倒不是说我有信心对付它,而是那也比一个人在这里乱闯乱撞的强,一片漆黑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源,我连走路姿势都开始变得生硬。
梦境像潜伏在水下的漩涡悄悄吞没清醒的意识——我睡着了,但还知道自己在做梦。我甚至在梦里分析,这是浅睡眠,因为我知道在做梦,说明自主意识还没有被潜意识完全屏蔽。
梦里也充满恼人的黑暗,但和现实不太一样,梦里有一圈白光,一开始很微弱,慢慢地越来越亮,我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光,只是黑色在减少。这黑色正在萎缩,化为白纸上的一摊墨迹,纸上裸露的白色部分越来越多,我的目光却被墨迹吸引,因为这摊墨水与其说是在萎缩,毋宁说是在蜕变。一只大雁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墨色显出浓淡、深浅、粗细,笔触上的技法一一展现,最后“呼啦”一声,黑色的大雁像一枚燃烧弹射到空中,爆发出黑色瀑布般的光线,化为无数只墨汁淋漓的大雁在空中猛烈地拍动翅膀,张开嘴发出长鸣,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声音是在雁群定格在空中后才传出来的,混沌的背景中雁声如洪水开闸,冲决而下,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我说,你快跑,我去救某某……
我醒了过来,或者说一直都醒着,现在只是睁开眼。我睁着眼睛回忆梦境最后的场景,我和一些人似乎深陷某种危险,快要脱身时同伴遭遇意外,有个人让我先走。这个人是谁呢?需要挽救的那个又是谁呢?梦里我似乎对此一清二楚,却在睁开眼的一刹那忘得精光。
只记得黑色的雁群密密匝匝地在眼前盘旋,每一只大雁的脖子上都绕着一道白色的缝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
这时,聊天群里九天玄女正和董双成说话,娥皇一个多小时前发了条消息说她离开了那两只獬豸所在的空屋,那地方不知怎么让她很不舒服。九天玄女现在担心的是睚眦,自从我们讨论獬豸和屋顶样式以来,他再也没露过面。
“这样单打独斗不如组队,”我提议,“走在最前面的人等一等,等所有人会合到一起再走。”
意外的是并没有人立刻响应,我等了半分钟,只有一个叫南柯太守的人发来一条消息:“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反正规定里也没说不允许这么做。”
过了几秒钟睚眦发了个滚动的足球,是系统自带表情。
我不悦地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手滑,发错了。”睚眦补发了一个欠揍的笑脸。这个足球的隐含意是“滚”或者“滚球”,我对此并不陌生。
这时九天玄女出来打圆场:“我看大家举手表决吧,怎么样?同意会合的请说话。”
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表态。当问起有谁不同意时,同样一条信息也没有。暗红色的聊天背景上空空荡荡,像一个掉光了牙的人凄楚又漠然地朝我张大了嘴。
“那这样,我先来,”我说,“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会合?”
“我可以试试。”九天玄女说。
“我们来。”一个叫司马相如的人忽然插话道。
他说完,董双成附和道:“嗯,我们先来吧,我和司马相如进山神庙的时间相近,会合需要的时间更短一些。”
所有人都同意,于是董双成停下来等司马相如,其他人继续前进。董双成和司马相如原本是陌生人,在山神庙中互生好感,发展成了一对情侣,群聊时两人自辟一方小天地,聊的都是些对于眼下的状况没什么帮助的内容,却填补了我们眼下最空虚的一块空白。
“鹊桥会,天仙配。”睚眦冒出来一句。
我发了个足球过去,睚眦说:“哟,你也手滑?”
我没搭理他,两小时过去,九天玄女问:“还没会合吗?”
“没有,”董双成说,“按理说应该到了。”
“我下了四次楼梯,不应该隔这么远,奇怪。”司马相如也说。
“相柳,你怎么看?”九天玄女问。
我没有回答。此时此刻,我倚坐在一面墙的墙根,头脑空白,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刚才被我踢了一脚的东西。
能把“它”叫作人吗?至少分开来看,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的确都是人体,甚至还是个身材不错的年轻女人,她穿着柠檬黄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嘴唇涂得粉嘟嘟的,反射出一丝虚幻的生机。人躺在地上,睁着眼。
我是个医生,活人、死人、开膛破肚的病人都见过,但这种前胸直接拧转到后背,丰满的胸部通过血肉模糊的腰连接着臀部的死状还是让我一瞬间呼吸停滞。此外,她右侧颈部靠近气管环状软骨的地方有一个黄豆大小的血洞,血流了一脖子。
我咬牙摸了摸尸体,肌肉软绵绵的,温度偏低,但不算冰凉,手机光照下没发现明显的尸斑。几年骨科医生干下来,我脑子里的法医学知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残影,仅够粗略地判断这个女孩的死亡时间在两三个小时以内。从体表温度来看,也有可能刚刚咽气。
刚刚咽气——我像被电到一样抖了一下,立刻把手机照明调到最亮,神经质地在四周来回晃动,空旷的大殿只有我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女尸身下汪着一摊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发黑的血。
“嫦娥什么时候灰掉的?”我问,幸好文字具有很强的欺骗性,哪怕我手指直打战,打出来的句子却没有暴露一丝端倪。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啦?”女英问。
“好奇。”我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想想啊,”女英说,“她其实比我进来得还早,我是听九天玄女说的,进来一个小时不到就灰掉了,好可惜。”
比女英早,也就是说至少在二十四小时以前嫦娥就死了,而眼下这具尸体却像一盘刚打翻的番茄炒蛋。我随即想到,既然嫦娥死了,她的尸体哪儿去了?为什么包括我自己在内,在她后面进来的人都没看到?被幽灵信使处理掉了?那为什么这具尸体没人处理?司马相如和董双成还没有会合,难道说,这山腹内的隧道不是一条直通外界的单一路线,而是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
“相柳,你没事吧?”九天玄女关切地问。
“没事,我继续走了。”我直觉地感到现在不是把女尸说出去的时候。九天玄女的温柔体贴在这样的环境中仿佛一盏暗夜里的暖光灯,瞥了一眼她气质脱俗的头像,我补充道:“你也小心。”
“嗯,谢谢。我觉得我们都能出去的,要有信心。”九天玄女说。
睚眦忽然往群里丢了一段音频文件。
几乎是同一时间,娥皇、女英、九天玄女、刑天、司马相如、董双成、南柯太守等人纷纷点开收听,屏幕上跳出一大波“某某收听来自睚眦的语音文件”的系统消息。
我也立刻点开,高亢的男声刹那间汹涌澎湃地冲进我的耳朵。手机音量进入山神庙后没动过,一直保持着最大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熟悉而暴戾的重金属音乐像多年未见的仇人,从窒息的黑暗中猛地跳突出来,差点让我心梗发作,一抬头惨死的女尸又近在眼前。
“吓我一跳,不过歌还不错。”董双成不在,司马相如加入到群聊的行列中来了。
“我是在诚心诚意地赞扬九天大美女的高尚情操。”睚眦回复道。我只想送他一记窝心脚,不管男主唱沧桑又带点甲亢的烟酒嗓在唱什么饶舌的情话。
“你去哪里了,消失这么久也不在群里报个平安,大家都很担心你。”九天玄女说。
“探险去了,”睚眦说,“我也很想你们,姑娘们。”
“没遇到危险吧,探出什么结果了没?”九天玄女问。
“九天玄女的心是999纯金镶和田羊脂玉。”娥皇评价道,她显然不属于担心睚眦安危的那一拨。
“走了两截楼梯,看了四五间空房,除了和我一起勇闯天涯的影子兄弟,什么也没有。”睚眦说。
睚眦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不好说,我瞥了一眼女尸,她的出现像一个冰冷的注脚。这座诡异的庙宇里到底有多少秘密,又被多少人发觉并不动声色地握在手里?
“我有个提议。”我说。
“请讲,灵光一闪先生。”娥皇说。
“我建议建一个信息库,把大家了解到的信息汇总。”我解释道,“就像医院里做病例统计一样,利于找出病因。”
“你是医生?”睚眦问道。
我冷冷地答道:“我还不想这么早被灰掉。”
“抱歉喽。”睚眦毫无诚意地说。
“我觉得相柳的提议很不错。”九天玄女第一个表示支持,“现在人不齐,在的人先表决一下?”
在场的睚眦和司马相如都表示同意,娥皇的态度是如果所有人都同意她就没有意见。九天玄女作为人缘最好的,主动担当起联络其他人的职责。
“那么我先说,”我说,“我发现山神庙的地理位置很奇怪,打开手机里的指南针软件无法指示方向,只能一圈圈乱转,显示系统紊乱。”
“会不会是没有信号的关系?”九天玄女问。
“不太可能。”我说,“我确定手机里的指南针软件即使在没有信号的情况下也能正常运行。”
九天玄女说:“我倒是不清楚方向问题,但我觉得大家的时间不太统一。聊天对话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显示的吗,我这里有时候会出现上下两句对话颠倒的情况,不过我的手机时间倒是还在跳。”
我们对了对时间,发现果然差了一分多钟。由于手机依靠半导体压电原理计时,只要电量不被完全耗尽,计时功能就不会受到影响。但手机依靠辐射信号来校准时间,不同的手机失去信号后时间走得有快有慢,出现偏差倒不算意外。
九天玄女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说话,司马相如的消息很简短,却是爆炸性的:“我发现幽灵信使不是人类。”
睚眦发了一个惊恐的表情,但我总觉得实际上他正在吊儿郎当地笑,这种人天生没心肝,天塌下来当被子盖。九天玄女发了长长的一串惊叹号。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我仔细听过,幽灵信使完全没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出现和消失又是半秒钟内的事情。人类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司马相如的口吻像闯荡江湖多年的武林高手,听起来很可靠。他的头像是一个扛着狙击步枪的男人的黑色剪影。我猜这是个三十到三十五岁的男人,或许抽烟,留胡子,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幽灵信使找上你了?没事吧?”董双成关切地问。
“一点小伤,幽灵信使带来了创可贴之类的药品。”司马相如回答。
“之前怎么没说?”董双成担忧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刚进来时试图爬到墙头去看,或许会和从门出去不太一样,结果失败了,手肘轻微擦伤。”司马相如轻描淡写地说。
我撇下女尸,再次找到楼梯入口。至今为止我遇到的楼梯全部是下行的,最后的出口应当在山脚下。半个多小时后,我看了一眼群,消息像一大群乌鸦扑面而来,几乎都来自女英。
“这个鬼地方真的能出去吗?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没有一个人出去?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还没有……”女英想起山神庙的规则,转而说,“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那件最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做,我不要死啊!”
九天玄女试图安慰她,但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其他人不知是不在,还是事不关己地沉默观望着。
“女英,你冷静一下!”我试着劝说女英,“你这样信息统计很难进行,你必须镇静下来。谁也不会死,我们都会出去的,听到没有?”
女英没理会我,倒是睚眦冷嘲热讽地说:“讲什么道理,女孩子哭的时候就要哄嘛!”
“那您请。”我冷冷地回答。
“哥们儿,我很贵的,你拿什么请我?”睚眦回复道,“小相柳,你又是号召大家集合,又是搞什么信息库,当领导胸怀就要宽大嘛,你看你对我就不怎么宽大,我倒是无所谓,但这么一来,你的领导能力……啧啧。”
“你要是没什么好话就闭嘴。”我带着点怒气说。
“我这不正要响应你的号召,把我知道的消息无私地告诉大家吗?唉,我本将心照明月哪!”
我和睚眦一来一往互不相让时,女英的消息就像井喷一样,反反复复就发一句“我不想死”,看得人无比烦躁。
“女英,你听着,”娥皇出现了,“谁也不会死,你更不会,听见没有?等我们出去,我就答应你那件事!”
这话就像魔咒一样,女英竟然真的住嘴了,用几分钟时间消化完这条消息,她说:“娥皇,你说真的吗?”
“真的。”娥皇回答道。
“谢谢你,娥皇,”女英说,“你知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真的很谢谢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闭嘴。”娥皇的反应却很冷淡。
无论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能让女英停止发疯就是件好事。女英和娥皇的对话提醒了司马相如,他给董双成发了一条消息:“能出去的话,你想去哪里旅行?”
“我还没想过出去的事。”董双成答道。
“嗯?”
“让我们相遇,却见不到面,黑暗隐秘的魔力让人着迷。虽然生产恐惧,却也提供庇护。”董双成对司马相如说,“我不敢想象出去以后我们是怎样一种情况,等着我的未必就是锦绣前程。”
看得出司马相如是经过了考虑才做出回复:“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没有异议,我们的关系就不会有任何变化。我认定的事情不会变,如果你指的是外貌、年龄和健康状况这些外部因素的话。”
“希望天不绝人愿。”董双成回复道。
“那么,能出去的话,你想去哪里旅行?”司马相如又问。
“大概是伦敦。泰特街、萨沃伊饭店、阿尔伯马俱乐部、卡多根旅馆,或许还有威斯敏斯特教堂。”董双成悉数答道。
“好,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定行程,你当导游。”司马相如说。
这时九天玄女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条理分明地把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信息罗列出来,还细心地注明了提供者:
第一、山神庙建筑
1.门口的石兽为“獬豸”,代表公正,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娥皇);
2.三间殿堂大小一样,不合理(娥皇);屋顶的样式不合理(董双成);
3.山神庙的建筑和石兽像都像是新的(董双成、娥皇);
4.所有楼梯都是下行的(大家);
5.所有的地方都以单间殿堂为基本单位,门窗全部被封死(大家);
6.司马相如和董双成试图会合而没有成功,地下隧道可能不止一条(司马相如、董双成);
7.有一间屋子里另有一对獬豸,和门口的石雕相似(娥皇)。
第二、山神庙内的情况
1.有幽灵信使出没,幽灵信使不像是人类(司马相如),没人见过幽灵信使的真实面貌;
2.幽灵信使送过一次面包(女英);
3.幽灵信使送过一次创可贴(司马相如);
4.手机指南针软件无法指明方向(相柳);
5.手机的时间出现偏差(九天玄女、相柳);
6.手机经纬度软件也失去定位功能(南柯太守)。
第三、大家的情况
1.我们所有人是(按照进庙先后顺序):刑天、九天玄女、南柯太守、司马相如、睚眦、董双成、嫦娥、娥皇、女英、相柳,一共十个人,九人幸存。刑天进来四天,相柳于半天前刚进来,嫦娥因透露个人消息而被灰;
2.相柳提议信息共享,赞成者有:九天玄女、司马相如、董双成、睚眦、女英、相柳;中立者有:娥皇、南柯太守;无人反对。
我仔细地浏览了一遍,这些信息中与我所知不符的是死亡人数——我见过的女尸和嫦娥的死亡时间不符合,也就是说山神庙里目前死亡的应当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无名女尸的身份还不知道。连经纬度也没有,这点对我则是新消息。据我所知,手机的时间和经纬度与手机信号有关,睚眦指出指南针软件的工作原理与手机内重力感应装置有关。这些软件都不能用,难道有什么物质能够影响手机的各项功能?
信息整合以后问题也成了三个:山神庙地面部分构造的各种不合理情况;手机的空间定位在这里失效;女尸是谁。
在我盯着手机发呆的时候,两条信息巧合地同时跳了出来,一条是九天玄女发的,另一条来自娥皇。
九天玄女:“睚眦,你刚才说有消息要告诉大家,现在可以说了吗?”
娥皇:“我注意到每个人都提供了一点信息,除了刑天。消息共享人人有责是不是,沉默是金先生?”
睚眦和刑天都没有回应,我也就打起精神再次寻找那神出鬼没的楼梯。楼梯大多出现在地下或墙上,这是我一路走来总结的经验。
手机上又跳出了一些消息,九天玄女对睚眦有话不说的态度有些微词,但她为人善良,也就是十分客气地说了一句。
轻描淡写的指责对于睚眦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他发了几朵玫瑰给九天玄女,说:“等沉默是金先生出现我再说也不迟。”经他挑唆,其他人对于刑天装哑巴的做法或多或少地表示了不满,群里一时间有些口诛笔伐的气氛。
我摇摇头,继续干自己的事,没多久群里居然跳出了一条来自刑天的消息,语气很生硬:
“消息共享人:刑天。
消息内容:我看到了光,正在往光源处去。”
刹那间,我仿佛看到所有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露出狂喜与难以置信交织的复杂表情,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最早进入山神庙的刑天,终于找到了出口?!
四不高兴先生
四不高兴先生
“真的,骗你是这个!”孙猴激动地对陈员外说,当看到赵钱孙拎着早饭走进办公室时,陈员外卡着嗓子呛了两声,孙猴好像汽车给人猛踩了一脚刹车,顿时不作声了。赵钱孙无知无觉地走到办公桌前,用吸管扎破塑料纸,就着豆浆大口地吃起煎饼果子。
“那什么,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你们啊!”孙猴说完,缩着肩膀瞥了一眼赵钱孙,溜走了。
“小赵,赶紧吃,我们马上要出外勤。”陈员外说。
“唔。”赵钱孙努动着满嘴的食物含糊地答应。
陈员外说完话后,眼睛还盯在赵钱孙身上,赵钱孙抬起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问:“还有什么事吗?”
陈员外摆摆手,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孙猴的话固然不值得轻信,但细想起来,赵钱孙这个新来的同事确实有那么点不同寻常,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寻常么——用孙猴的话来说,就是他太普通了,这就很有问题。他凡事任劳任怨,不喜欢出风头,不抽烟不喝酒不跟大家一起吹牛皮,坐在那里并不比窗台上的仙人掌更瞩目一点。这样的人至于处心积虑地想杀掉柳公子吗?
孙猴可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柳公子揍赵钱孙那天,他亲眼看到,就在柳公子气势汹汹地挥着拳头冲过去的时候——孙猴说这一点可以用他女朋友来发誓——他看见赵钱孙对着自己的不锈钢餐盘笑了一下,好像他就等着这一天似的。然后柳公子就挥拳头了。孙猴说,他当时觉得自己眼花,纳闷了一会儿后就抛脑后去了,但就在昨天,午饭后他来办公室找绰号“财神”的一哥们儿商量彩票号码。“财神”买了好几年彩票,很有心得。
办公室门锁着,孙猴知道“财神”有趴在办公桌上睡午觉的习惯,突然想给“财神”来个吓出心脏病的突然袭击,于是放轻脚步,搬来水房的凳子垫在脚下,透过门框上方的玻璃向内张望,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一幕:“财神”不知跑哪去了,办公室里只有赵钱孙一个人,他站在那张放置杂物的木头三角桌旁边,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玻璃试管,手边是柳公子专用的热水瓶。瓶子的保温盖和软木塞打开了放在一边。
袅袅腾腾的热气好像把赵钱孙的脸重新熔铸过一遍,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人。赵钱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那里有好几分钟,就像一尊雕塑,最后很轻很短地叹了一口气,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孙猴说,赵钱孙抬脚之前朝门外看了一眼,孙猴猛地蹲下身,吓得腿都软了。
但孙猴还编派过人事科的张姐和支队长有一腿。
听到这话孙猴脖子一梗,说:“污点证人就不算证人啦!”这时赵钱孙正拎着香喷喷的早饭优哉游哉地晃进办公楼。
直到九点,柳公子还没到办公室来,倒是支队长走进来,脸色看上去不怎么痛快。他说:“柳公子辞职了,他的事情小赵先顶一下,顶不了我再安排。”
“辞职……不干了?”有人说,“他考的不是在职研究生吗?”
“谁知道他!”队长虎着脸,“突然告诉我考的是全日制研究生,还跟了什么国际联合项目,三月份就开学。这人,一点谱都没有!”
出现了这一变故,原本准备出外勤的赵钱孙只好留下来,顶替柳公子做笔录,对象是昨天刚结束心理治疗的“没头脑小姐”一案报案人。那人是个学生物的大学生,业余爱好是制作昆虫标本,正是为了去桥涵底下的潮湿草丛里寻找昆虫才被“没头脑小姐”吓个够呛。
赵钱孙照例问他:“在你去桥洞的路上,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比如走路匆匆忙忙的人,奇怪的声音?”
大学生摇摇头,赵钱孙也不着急:“要不你再仔细想想?”
这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赵钱孙拿起听筒:“喂?”
“赵钱孙?”韩江雪在电话那头说,“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给我回邮件了,‘没头脑小姐’的血检结果出来了,她血液里的确含有苯丙胺类毒品,含量远超过药用浓度。但是有一个情况。”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
“嗯,你说。”赵钱孙说。
“这个案子好像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那边高度重视,正在向上面申请案情同步共享,估计下个礼拜就会有文件下来了。”韩江雪说。
“为什么?”赵钱孙平静地问。
韩江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知道NNL-7023吗?”
“没听说过。”
“那是最新型的毒品,”韩江雪说,“你想不到它新到什么程度,实验室发过来的资料上说,这种毒品半年前才在阿富汗那边研制出来,上个礼拜刚刚在西南亚国家的市面上出现,在阿富汗本国都还没流通呢,这也是为什么我初筛的时候没能给它定性。连个‘花名’都没有的毒品,居然在‘没头脑小姐’的血液里检测出来了,省毒检室那边做了三次复检,还走了点国际关系才确定下来。真邪乎,是不是?”
“嗯。”赵钱孙说,“我会把情况及时告诉大家的。我这边在做笔录,先不聊了。”
说完,发现学生物的大学生一脸急切地看着自己,赵钱孙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来了?”
“琉璃鼠儿!”大学生脱口而出。
“什么?”
大学生有些腼腆,又急于说清,双手向前扒在办公桌上解释道:“这是土话,也有人叫豆娘儿,实际上是蜻蜓的一种,蟌科,浑身有亮蓝色的花斑,像景泰蓝那么鲜艳漂亮,可惜个头太小,只有普通蜻蜓翅膀那么大。”见赵钱孙的表情越来越糊涂,他更加快语速说,“现在可是三月份,惊蛰还没到呢,我找昆虫也就是找点蛹啊、卵啊什么的回去自己孵化。这样的天气里,怎么会有蜻蜓?”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这件事虽然奇怪,但也只能引起昆虫爱好者的注意,对于专注破案的刑警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顿时住了嘴,脸慢慢地红起来。
赵钱孙唰唰地做完笔录,问:“别的呢,还有想起来的吗?”
大学生有些懊丧地摇摇头,等他走后,赵钱孙发了会儿呆,随手拿来一张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随后揉成团向后一抛,准确地命中角落的垃圾桶。
“物反必妖……”赵钱孙在食堂吃饭时想到了这个词。
“物反必妖?”孙猴几个凑在长桌旁边聊完彩票,耳朵里刮到了这么一句。孙猴这人不想则已,一想就想得特别深刻,突破层层知识框架和理智防线,得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他一拍大腿,露出牙上一片碧绿的韭菜叶,说:“物反必妖,太有道理了,‘没头脑小姐’说不定是个妖精!或者……变种人!”
赵钱孙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诚恳地说:“金箍棒拿好,慢走不送。”
孙猴看着随筷子附赠的不锈钢餐盘,盛着吃剩的汤汤水水,愣愣地问:“那这是什么?”
赵钱孙想了想:“照妖镜。”一条卤鸭腿的骨头横在照妖镜里,比别人的都要长出两三厘米。
当天下午,同事想让赵钱孙补柳公子的缺,周六值班。
“恐怕不行,”赵钱孙说,“我妻子身体不大好,卧床多年,周末我得回去替换护工照顾她。”
同事大为意外,尴尬地慰问几句后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王一横说技侦科给咱们挂过电话啦?”
赵钱孙点点头,同事问:“那边有什么新进展?”
“没有,只是问问报案人笔录里有没有什么对检验有帮助的消息,我回说没有,那人也就是发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有价值的话。”赵钱孙平静地说。
转过天来就是周六,赵钱孙起了个大早,一改往日懒洋洋去上班的步伐,嘴里叼着肉包步履匆匆往地铁口赶。两个多小时后,他已在海城理工大学转了一大圈,办齐了所有手续,站在海城理工大学某物理教研室的门外,摁响了门铃。
接待他的教授复姓欧阳,五十开外,头发花白,戴一副挺时尚的红边圆眼镜,穿蓝色条纹衬衫和背带裤,脚蹬薄牛皮马丁靴,把穿着暗红色衬衫和水洗磨白牛仔裤的赵钱孙衬托得倒像是比教授还大了一辈。
欧阳教授很享受每个新来的学生乍一看到他时的惊愕表情,他笑眯眯地推推眼镜,拿起新生名单,开了湖北腔:“我看看……你叫吴明,是吧?”
赵钱孙点点头。
教授说:“在职的考我这个研究生,可有些不划算啊!”
“我自己很喜欢粒子物理学。”赵钱孙回答。
“你是什么工作来着,刑警?”欧阳教授回忆着赵钱孙主动发给他的邮件内容,“刑警学法医或者犯罪心理,对工作最有帮助,学我这个的,现在哪怕全日制的研究生,找工作也尴尬哦!不过既然你是出于爱好,那么你说说,除了考研的必看书目,你还看过哪些专著?”
赵钱孙早有准备,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到欧阳教授面前。欧阳教授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不禁从镜片上方审视地看了赵钱孙一眼:“这些你都看过?”
“这些都是我看过两遍以上的书,”赵钱孙的声音很镇定,“没看明白的书不敢列在其中。”
“你认识我的学生?”欧阳教授说,这些书他个人都很推崇,赵钱孙全都看过,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赵钱孙摇摇头:“不,我听过您的课。”
“什么时候?”欧阳教授犀利地问道。
“没有当面听过,”赵钱孙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听过放到网上的视频,您的学生用手机拍摄的。”
“哪一节?”
“讲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第二堂课,您在课堂上还感叹爱因斯坦老年太顽固,说‘原本那么个聪明得出了天的人,居然在那里勺了,造业哟’。”
赵钱孙把欧阳教授那口湖北普通话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而且说得一本正经,欧阳教授顿时乐了,对赵钱孙连说了两遍“要得”。半个小时后赵钱孙从办公室出来,欧阳教授亲自送到门口,说:“小吴,你不用双休,平时有空也可以来,跟着听听课,做做实验。”
赵钱孙点点头,下到一楼快出门的时候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闪身避在角落里,感应门无声地开启,柳公子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两本笔记。他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又故意显得满不在乎,赵钱孙望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脑门,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柳公子的目光扫过赵钱孙的脸,没有露出一丝表示熟识的表情,他就这么微微抬着下巴与赵钱孙擦肩而过。
大概就是差不多的时候,城郊一座废弃的工厂里,那个自杀的男人被发现倒在一排排的铁架之间,躺在厚厚的积灰中。最先发现他的是一群跑进去玩捉迷藏的小孩,法医鉴定以后确认死因是割脉自杀,死者面容安详,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手腕上除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外,还有五六条伤疤,说明死者不是第一次企图自杀。死者没有遗书,浑身上下像是被洗劫过一样,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身份证、钱包、钥匙,甚至连衣服领子上的标签都被剪掉了。
接到报案的不是赵钱孙所在的刑警支队,内部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多加注意,赵钱孙正埋头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欧阳教授著的《日出:量子引力学叩开超级世界之门》,书页边缘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
大约一个礼拜过后,陈员外听到消息,说自杀男子的身份至今没有核实,也没接到失踪人口报案,那边的支队仿照“没头脑小姐”也给尸体取了外号,叫“不高兴先生”,孙猴开玩笑地说这俩好,正好凑一对冥婚。“没头脑小姐”的DNA样本与全市基因库进行比对后结果出来了,与一个叫司露的22岁女性吻合,相似度为98%,考虑到误差,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个人。大家还没来得及欢呼,技侦科就泼了一盆冷水:司露好像还活着。
“双胞胎姐妹?”有人问。
韩江雪说:“这就得靠各位福尔摩斯去查啦,按照‘没头脑小姐’的皮肤和内脏状态来说,年龄的确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可惜没办法取到眼睛里的晶状球蛋白质来测定精确的年龄。不过我自己还挺好奇,就托派出所户籍管理科的朋友查了一下,至少在户籍登记上,司露并没有同胞姐妹。”
“估计是做父母的当年送掉了一个。”陈员外说,“不管怎么样,去一趟就知道了。走吗,小赵?”
赵钱孙拿着今天的《海城日报》走进办公室,一直认真地旁听韩江雪和众人议论,接到陈员外的问询他却摇摇头:“我不去了,手头还有点活。”
一行人匆匆离开后,韩江雪想起一事,还没开口,脸先不易察觉地红了红。她很快地恢复常态,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赵钱孙办公桌前,轻轻靠着桌缘,问:“听说你妻子身体不大好?我认识一些三甲医院的医生,要不要介绍你们去看看?”
“不用,谢了。”赵钱孙说。
“那你妻子……”韩江雪望着赵钱孙。
赵钱孙抬起头来,往左右看了看,眨眨眼,轻声说:“我不喜欢加班,你懂的。”
韩江雪刹那间心领神会,笑容不由自主地浮上嘴角。
“嘘……保密,”赵钱孙说,“我请你吃饭。”
“那我可要好好地敲一敲竹杠。”韩江雪满面春风地说。
“悉听尊便,女士优先。”赵钱孙耸耸肩,摊开手。一瞬间,他的眼角眉梢掠过的神采,还有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都把这个人衬托得极为生动和风流,好像这副老实巴交的皮囊底下潜藏着一个相当潇洒的灵魂。韩江雪看得有些发愣。这表情在赵钱孙脸上一闪而逝,快得像一条金鳞银背的锦鲤,在混沌的水中一甩尾巴,韩江雪想抓时水面早已恢复了平静。
“你……”韩江雪怔怔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赵钱孙一笑:“梦里?”
韩江雪被他噎得哭笑不得,嗔怪地数落了赵钱孙几句。走出这间办公室时,她脑子里还浮现着那一瞬间赵钱孙生动的面容。
技侦科的检验室内,王一横拿着一块画板,站在“没头脑小姐”旁边,在纸上涂涂画画。韩江雪问:“快画完了吗?”王一横应了一声,韩江雪凑过去看了一眼,王一横把“没头脑小姐”抓握状的右手画了下来,素描的同时把皮肤上的压痕更清晰地勾勒出来,可以看出掌心有两道平行的直线型压痕,掌心靠近小拇指一侧边缘有一个黄豆大小的图案,细看像是个“曰”字。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个手势是凶手特地弄成这样的,目的是为了掩盖她原来的动作,那么除了压痕以外,或许还有别的线索。所以我问学美术的同学要来了这个。”韩江雪拿出一盒石膏粉,按2:3的比例加水调成糊以后,她把石膏小心地倒入女尸手中,不到五分钟,湿团就凝固成了硬邦邦的石膏,取下来后看上去像某种怪异的外星生物,韩江雪和王一横将这块石膏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通,最后以沉默宣告实验失败。
“刑警们或许能看出点什么来。”王一横闷声闷气地安慰徒弟。
“也好,”韩江雪无奈地说,“我拿给他们看看去。”
赵钱孙仍然在啃欧阳教授的书,看得累了,随手拿起报纸翻看。警方把“不高兴先生”的照片公布在报纸和社交网络上,希望以此得到线索。赵钱孙望着这个闭着眼睛的年轻男人,他的皮肤呈现出缺少日照的苍白,因失血过度而透出青色,脸上有几处尸斑,但仍看得出生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赵钱孙瞥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专业书,目光又挪回到报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小子……白痴。”好像报纸上这张死气沉沉的照片听得到似的。
一团白色的东西落到他眼前,“生日快乐!”韩江雪开玩笑地说道。
赵钱孙将报纸遮在书上,抬起头:“这是什么?”
“陈员外不是一直在琢磨‘没头脑小姐’的手是什么意思吗?”韩江雪说,“喏,我用石膏拓下来了,省得你们又想查案,又嫌技侦科味道怪。”
“幸好味道怪,不然许多有志青年就要跑断腿了。”赵钱孙淡淡地说。
韩江雪听得高兴起来,把石膏往桌上一放:“胡扯。我还有事忙,先走啦。”嘴上说走,步子却不动,又说,“几点?”
“什么几点?”赵钱孙眨眨眼。
韩江雪柳眉一蹙,赵钱孙敲敲脑门:“抱歉。晚上7点半,你家楼下等,怎么样?”
韩江雪微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白大褂下摆轻轻一扬,转身走了。
她刚一离开,赵钱孙又看起报纸上的死者照片。盯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拨通欧阳教授的电话:“欧阳教授,我是小吴。我正在看您的《日出:量子引力学叩开超级世界之门》,有些问题不太明白,我明天晚上能去您家拜访吗?……好,谢谢!”
五睚眦的暗语
五睚眦的暗语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刑天说完那句话以后,一个逗号都没再往群里发过。
二十多分钟后,女英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刑天呢?出去了吗?”
“不会,”司马相如回复道,“他的头像还亮着。”
“那人呢?”女英问。
“不管怎么样,希望终于出现了,”九天玄女可能怕女英的情绪再度失控,说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九天玄女,我……我有个要求。”女英说道。
“什么要求?”
“你是在刑天后面进来的,如果你找到了出口,能不能别走,等等我们?”女英说。
这要求有些无理,但九天玄女很快回答道:“好的,如果我找到出口,一定等你,还会把我的路线告诉大家,尽量提供帮助。女英,你也答应我保持冷静,直到出去,好吗?”
“嗯,你真好。”女英说。
众人再次在黑漆漆的建筑中独自摸索,娥皇不知什么时候往群里丢了一句“江山易改”,不难猜出这话是针对女英的,不知女英是不在还是装傻,没有做出回应。
刑天的话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尤其是司马相如和董双成这对患难相识的情侣,他们俩说话时其他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给他们腾地方。但出于那点龌龊的小心思,我时不时地“不小心”偷瞄群里的爱情戏码,自我安慰这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条有用的消息。
“其实黑暗倒有一个好处,”董双成对司马相如说,“平日里视觉功能被过度使用,其他的感官却被压抑了。在黑暗里,我觉得触觉、嗅觉、听觉像是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重新开始呼吸。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深夜回家,巷子里路灯坏了,我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异常馥郁的香气,浓郁得似乎伸手就能捞起一把。那种感觉,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认识这种叫‘花’的东西。”
“那是什么花?”司马相如问,“或许以后我能在阳台上种一盆。植物让人觉得平静,比闹腾的动物要好。”
董双成答道:“说来可笑,第二天,在明亮的太阳底下花香反而淡了很多。我找了很久,最后居然在一户人家院门口的角落里发现了那棵花树,远看像是一束放大的满天星,平凡至极。花也不美,一簇一簇地抱成团,花瓣色泽接近淡镉黄,花梗铅白发灰,像是刻意在人的眼皮底下把自己的美裹得紧紧的,只在黑暗中和人的嗅觉亲近。”
“那花叫什么名字?”司马相如问。
“不知道,”董双成说,“我太失望了,没有关心它的品种。”
“照你的描述,如果在初春开花的,很可能是结香,我很多年前也经常见到和闻到这种花。”司马相如说,“结香不算漂亮,但你的描述把它变成了比兰花还美的东西。我想我会在阳台上种这种只在黑暗里美得惊心动魄的植物。”
“淡镉黄是什么颜色?国画颜料?”睚眦不识趣地冒了出来。
董双成带着一丝不悦淡淡地道:“是油画颜料。”
偏偏这世界上就有觍着脸不识相的,睚眦又问:“司马兄,你在哪儿看到的结香,我出去了也找来闻一闻。”
“小时候的事谁记得。”司马相如冷淡地答道。
情侣间的氛围被睚眦破坏了,董双成说要继续往前走,司马相如也不声不响地紧随她消失。我看着睚眦头像上那只歪耷舌头斗鸡眼的哈士奇狗头,为世界上居然存在如此讨厌的人而感到费解。
九天玄女发来了喜讯:“我也看到亮光了。”
女英不在,九天玄女便托娥皇给女英带话,说她会在出口等她的,她一路下来没碰到什么障碍,大家只要耐下心来一步步往前走,一定都能出去。
又有一个人找到了出口,此时此刻紧跟在身旁的黑暗似乎也生出了一种轻柔的质感。虽然山神庙内的种种谜团并没有解开,但只要能出去,哪怕这鬼地方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发了条简短的消息给九天玄女,表达了由衷的祝贺,心中牵动起一丝不舍。
“谢谢你,相柳,”九天玄女回复道,“你也给了我很大帮助。加油,我会在出口处等你们。”
不知是否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她再一次重申会“等你们”,实际上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我很快就到,”我说,发出去以后觉得不太妥当,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都会很快找到出口的。”
刚把这话发到群里,睚眦的消息就像瞅准时机的小丑一样跳了出来,仍旧是一段音频,仍旧是一支抒情摇滚的高潮部分,碰巧又是听过的,深情的歌词出现在这里,强烈的反讽意味昭然若揭,我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一样又羞又怒,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句有力的反驳来让他永远闭嘴。谁知这孙子还没完,紧接着又发来一段文字:“那老掉牙的笑话怎么说的来着,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鸟人。要我说九天玄女不如先看看前面到底是不是出口,你们俩再演这出《楼台会》。万一不是也不至于浪费感情,你说呢?”
“是不是的我当然会去看,谢谢你的关心。”九天玄女说道。
“我这颗红彤彤的心,怎么它就老照着沟渠呢?”睚眦大发感叹,“我知道你等着相柳完全是出于纯洁的革命友情,但万一那有光的地方不是出口呢?万一是一热腾腾刚出炉的核反应堆,你等着大家一起去送死也不大合适是不是?”
“那依你高见九天玄女应当自己先去送死?”我反问道。
“反正九天玄女人美心善——娥皇怎么说的来着,那心就是999纯金镶的羊脂玉嘛!”睚眦回复道。
“你怎么说话呢!”我怒道。
“我一般都摸着良心说话,”睚眦反应飞快,“我就觉得吧——九天玄女我可真没针对你,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挺有好感的——这幕后黑手吃饱了没事干,在荒山肚子里建这么庞大的迷宫,费尽心机诓一票人过来,就为了让我们来场竞走?然后你甭管什么人,闭上眼睛一条道走到黑一准能出去,怎么,他这辈子的理想是促进全民健身,倡导世界和平?”
“但我的确看见了亮光,”九天玄女说,“我并没有骗人,我可以起誓。”
睚眦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蹦出来,显得很不耐烦:
“起誓要有用人类早完蛋了。
“我不说了是个小型核反应堆吗?
“当然,反应堆的可能性的确不太大。
“高中化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镁条燃烧发白光生成氧化镁和氮化镁行不行?
“一只节能灯泡点着行不行?两根白色荧光棒丢角落里行不行?”
被他一顿抢白,九天玄女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过了好几分钟,她说:“那我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希望出去以后还能回来,把消息告诉大家。”
“你自己小心。”我说。
睚眦的话不算全无道理,过了一会儿,九天玄女发了一条语焉不详的消息:“相柳,如果我……”
“如果发现危险就不要走下去,”我说,“找找别的出路,如果没有,就在原地等着,我早晚会找到你。”
说完后我又添了一句:“我是说我们大家早晚会找到你。”发出去以后觉得自己蠢透了。
“不,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是说如果……我没有消息的话,我希望你知道,认识你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对我来说。”
我无言以对,倒是睚眦阴魂不散地发了一个烈焰红唇的表情,我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我给睚眦发了一排足球过去。
睚眦回了一排牙齿全露的笑脸。
我的火气噌噌噌地往脑门上烧,语言这时简直成了废物,就像你揪着一个混蛋的领子要揍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蠢脸,一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拳头变成了一团棉花。
“人在做,天在看,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给自己惹麻烦!”反复删除了好几条问候睚眦全家的话,我最终勉强压下火气。
睚眦不知在忙什么,并没有一如既往地立刻回复。过了三分钟左右他的信息才跳出来:“小相柳,我们根本就身处麻烦的包围之中,你抬头望一望,哪里不是一团漆黑?”
“知道就好。”我说。
睚眦又发了一段音频,The Who乐队的Behind Blue Eyes:
“I have hours, only lonely
My love is vengeance
That’s never free…”
“别给脸不要脸。”我立刻不客气地说道。
这一小段歌听起来似乎挺伤感,但我知道睚眦在这时候把这首歌放出来绝没有一丝示弱博同情的意思,而是为自己能给别人带来不快而满心自豪,并且把挑战我的底线当成了在山神庙的一项业余爱好。他问道:“哥们儿,你也喜欢摇滚?”
“没听过,也不感兴趣。”我冷冷地答道。
睚眦终于闭嘴了,我担心九天玄女的安危,问了几声,她却始终没有回答。无奈之下我只得暗暗骂了睚眦几句,继续前行,头脑中无意识地回荡着Behind Blue Eyes的调子,实际上这首歌我不仅听过,而且一度听得要吐,倒不是出于喜欢。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歌词:“No one knows what it’s like, to be a bad man, to be a sad man, behind blue eyes……”
——没有人知道当一个恶人是什么滋味,这个恶人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我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有人在我心里很深的地方敲一面铃鼓,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像是希望我听见,又希望我忽略。我对音乐没什么喜好,睚眦发的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摇滚却在我心底激起了某种深远而轻忽的回响。
走过两间房,睚眦的消息伴着他可笑的哈士奇头像又跳了出来:“有人在吗?我受伤了!”
尽管厌恶,我还是问了一句:“伤到哪里了,怎么伤的?”
“下楼梯的时候滑了一跤,后脑勺磕台阶上了!”睚眦答道。
“现在什么感觉?”我问。
“头晕,后脑勺很疼。”睚眦回答。
“其他症状呢?”我问。
“暂时还没有。”
我又让睚眦摸摸后脑勺,看是否流血和鼓包。后脑着地通常比前额着地要危险,那里是脑干所在,且与颈椎相连处比较柔软,容易受伤。但我也只能初步判断,毕竟我的专业偏向手骨方面,对于脑部损伤知道得有限。睚眦的心跳、视力和呼吸都没问题,也没有恶心呕吐,应当没什么大事。
“但是我手撑了一下地,好像骨折了。”睚眦说。
对于手骨骨折我就熟悉多了,睚眦还没说症状,我就猜想应当是“柯力氏骨折”,这种骨折在跌倒的瞬间手腕撑地时最容易发生。因此我很有针对性地问道:“手腕肿了吗?手腕变形没有?你从侧面看看,样子是不是像我们平时用的炒勺?然后动一动大拇指,是什么情况告诉我。”
睚眦没有回复,说实话,我虽然非常厌恶他,却还是有点担心是不是后脑着地导致淤血或者其他伤害,脑部的问题可比手腕骨折致命多了。
“睚眦,你怎么样,还清醒吗?”我问道。
“头疼。”睚眦说。
“晕还是疼?具体哪个部位?”我急道。
睚眦没有回答,我越发不安起来,等了几分钟又发信息到群里:“在的话回复我,你怎么样?”
“睚眦?”
“人呢?!”
没有人回答,我握着手机一边寻找自己的出路,一边等候回音。十多分钟的时间从黑暗中慢吞吞地磨过去,一脸贱样的哈士奇头像忽然跳了出来。
睚眦:“柴门。柴门闻犬吠。”
睚眦:“柴门闻犬吠。”
睚眦:“柴门。”
睚眦:“柴门闻犬吠。”
…………
一共发了近二十条。这时女英、董双成和南柯太守几个人都出现了,女英惊恐地问“睚眦是不是疯了”,南柯太守认为是脑震荡造成的,董双成说她曾亲眼见过一个人摔了一跤以后突然失忆,成日里只会唱《苏三起解》,后来住进了疯人院。
有人消失,又有人跳了出来,加入讨论,睚眦中了病毒般的刷屏还在继续,“柴门闻犬吠”把众人的聊天切割得断断续续。我沉浸在震惊带来的微微眩晕中,那些我所欣赏不来却无比熟悉的摇滚乐在脑子里自动播放,一溜滚动中的足球在我眼前映出清晰的幻影。
我的消息发到群里去了——
相柳:“睚眦你怎么样,脑子还能转吗?你可以试着背英文字母表,能背出来吗?”
“B……f……X……H……”睚眦打出这几个颠三倒四大小写不分的字母。
说话时我也没有闲着,打着手机光在地上找到了松动的地砖。
这时睚眦的消息又跳了出来,错别字很多,语序有的也不太对,似乎头脑真的出了问题。把他的胡言乱语组织起来,大意是:“我得把我知道的说出来,现在头晕,怕一会儿忘记了。我一直要共享的信息是:看见白光的群友们,我也看到白光了,而且在刑天之前就看到了。”
我拉开地上的木板门,穿过黑黝黝的楼梯,推开面前的木门,一团雾蒙蒙的白光不期然蔓延过来。
于是我说:“我也看到白光了。”
睚眦又发来一个字母:“Z……”
我知道他是谁,而且他也认出我来了。
B、f、X、H、Z。
第一个字母代表方向,ABCD,对应东南西北;
第二个字母代表钟点,数字一到十用英文首字母代替,相同首字母用大小写区分;
第三个字母代表上、下,上是S,下是X,拼音首字母;
第四个字母代表内容的密文形式,密文通常用拼音书写,每一个字的变形形式是向后或向前推一个字母,H代表向“后”推一个字母,若是HH则代表向后推两个;
第五个字母代表危险级数,X、Y、Z三个级别,Z代表极高。
睚眦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南边四点钟方向地面上某个角落,藏着他要给我的信,内容用拼音书写,首字母向后推了一个。另外,他已经见到过出现在我脚下楼梯口的白光,那个地方极度危险。
六死者复活?
六死者复活?
“是的,LHC现在不稀奇的,粒子物理学现在最火的是MHC。我带的科研小组就是和德国波恩大学合作的一个项目,主要研究MHC中粒子探测器M-ATLAS。德国人和美国人现在竞争得非常激烈,谁先弄出MHC,可以这么说,谁就拿到了通往未来世界的钥匙。”欧阳教授喝着兑了红酒的热巧克力,坐在沙发里,两条腿都盘在松软的沙发垫上。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充满智慧的活了几百年的猿类生物。他说的LHC是大型强子对撞机的简称,相对的MHC是微型强子对撞机,这是仅就体积而不是功能而言。强子对撞机的研发类似电脑的发展过程,正向着体积越来越小、功能却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成为物理领域最前沿的一场国际竞赛。
“我不理解的是,”欧阳教授从圆圆的镜片里审视赵钱孙的脸,“你既然对MHC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干脆加入我的M-ATLAS科研小组,反而要去搞什么基础研究呢?广义相对论研究的人已经够多了呀,而且说实话,这是有点落伍的,除非和量子力学结合起来。”
“因为我对一些逻辑问题还存在疑问,不把它们弄清楚,其他的探索都进行不下去。”赵钱孙说。
“说说。”欧阳教授说。
“其实理论和基础我自认为理解得还不错,反而在于一些形而上,甚至可能与玄学有关的问题上,我有疑问。比如‘因’和‘果’,总是先有‘因’而后有‘果’,‘因’是变量,‘果’是结果,这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但如果反过来,如果结果是一定的,那我改变‘因’,会得到什么呢?”赵钱孙问,“是否改变了‘因’,就会产生出另外一种‘果’,而原先的那个‘果’会怎样?是就此消失不见呢,还是成为电影里所描述的那种‘平行世界’?我们都清楚‘平行世界’在现行理论框架内是不可能的,那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这些问题显然深深地困扰着赵钱孙,他滔滔不绝,像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么我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第三种可能我还没有想出来。而第二种,也就是最不可能出现的‘平行世界’……”
“所有的常识都有可能是错的,从我搞物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许多‘不可能’只是人类的认识还没累积到能发现其‘可能’而已。”欧阳教授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说完这句话,他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赵钱孙。
赵钱孙点点头:“所以即便是‘平行世界’,我也不敢轻易否定。这就成了我最困惑的几个问题之一:如果‘果’的存在是和所有物质一样实在的存在,只不过像电子和普通物质的区别一样,普通物质的粒子性强而波性弱,电子的粒子性弱而波性极强,导致电子很晚才被发现并承认其存在。如果‘果’是类似电子一样的存在,一旦改变了‘因’,产生了新的‘果’,而原来的‘果’仍然存在,只不过因为‘因’的变化而产生了类似‘平行世界’的产物,那么是否也就是说,结果一旦产生,就是不可更改的?”说完,他的目光急切地望着欧阳教授,好像他说的并不是假设性的思维游戏,而是和明天早饭吃什么一样现实的、急需解决的问题。
“唔……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欧阳教授思考着赵钱孙的话,盯着杯子中的热巧克力发起呆来。
“时间不早了,你们白天研究学术,晚上是不是也该休息休息啦?”欧阳教授的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颧骨凸出,模样很精干的中年妇人走进房间,对于学生打扰了她丈夫的业余时间显然很不满意。
“马上,马上。”欧阳教授心不在焉地答道。
欧阳夫人不悦地哼了一声,转脸看到赵钱孙面前的茶几上空荡荡的,她勉强地问了一声:“你喝点什么?”语气中大有要是这小伙子真敢开口要点饮料,她就用笤帚疙瘩赶他出去的架势。
赵钱孙却冲她一笑:“我也来份红酒巧克力吧,酒和巧克力的比例是1:4,如果您有冰薄荷叶的话也来两片,可以吗?”
“冰薄荷叶?”欧阳夫人愣了一下,“你是说冰薄荷叶?”
赵钱孙得寸进尺地点点头:“最好是腌渍过的,时间不用太长,十分钟就够了。”
“你……”欧阳夫人拂袖而去,房间里的气氛安静下来。过了十多分钟,欧阳教授仍然盯着黑乎乎的巧克力发呆,欧阳夫人却伴着嗒嗒的脚步声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杯按照1:4的比例调配好的红酒热巧克力,上面漂着三片腌渍过的冰薄荷叶。
“尝尝看,”欧阳夫人好像整个儿换了个人,笑容满面地把玻璃杯放到赵钱孙面前,不等他喝到嘴里,就热情地赞扬道,“好喝到你不敢相信!”转过脸对丈夫说,“你教了二十多年书,总算有个像样点的学生啦!腌渍过的冰薄荷,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你叫小吴是吧,以后来欧阳老师家,别忘了提前打电话预约。”
欧阳夫人高高兴兴地走后,欧阳教授对赵钱孙说:“小吴啊,你总是那么让人意外。你不知道,你师母最喜欢热巧克力了,只要有空,她就琢磨怎么配这个热巧克力才好喝。你算是踩到点子上喽!”说着朝赵钱孙眨眨眼睛,“我的学生啊,说来也可怜,被她从家里骂出去的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弄得他们只要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敢上我这儿来。你是怎么想到那个薄荷的?”
“以前在别人家喝过。”赵钱孙微笑地说。
“谁?”欧阳教授说,“能介绍给你师母认识吗?”
赵钱孙眨眨眼睛:“我和她不太熟,就喝过一回,现在也没联系了。说起来,她和师母年纪和样子倒挺相像的。”
“唉,真可惜。”欧阳教授长叹一声。
热巧克力的蒸汽腾到赵钱孙的脸上,他的下巴仿佛遇到的不是水蒸气而是气态硫酸,很快肿起一个个类似脓包的突起,赵钱孙立刻把杯子放回茶几,低头看手表:“这么晚了,真是没觉得。”
客厅里的座钟适时地敲了十下,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好在欧阳教授家的大门从此对赵钱孙开了绿色通道。在告辞之前,欧阳教授问:“我看报纸上说,你们那个无头女尸的案子还没破?”
赵钱孙点点头:“确实有点困难。”
“我这不是给你施加压力哦,”欧阳教授笑呵呵地说,“但是还是希望你们快点破案,我女儿现在晚上都不敢出门了,作为普通市民,我还是希望快点把凶手捉拿归案的。”
“我一定尽力。”赵钱孙的表情忽然起了点变化,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欧阳教授看得一愣,连忙说:“哎,我也就是念叨,我知道你们刑警很辛苦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赵钱孙目送欧阳教授走回室内关上大门,他迅速转身,匆匆走到不起眼的拐角处,手往脸上摸了摸,一张半透明的肉色面具落进手心。面具下巴处的材料已溃烂肿胀。赵钱孙攥起面具,沮丧地在空气中虚砸了一下拳头,把这东西往包里一塞,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像是专为了讽刺普通市民的殷切期待,没过两天,案子忽然出现了一个令刑警支队的众位同仁措手不及的转机。
那天赵钱孙照例踩着迟到的时间线,晃晃悠悠、睡眼惺忪地推开办公室门,一瞬间涌过来的吵闹声让他误以为自己进了养鸡场。
“你不知道?”孙猴身为司机,却有一颗当福尔摩斯的心,他对满脸惊愕的赵钱孙说,“那个‘不高兴先生’找到了!”
“什么‘不高兴先生’?”赵钱孙茫然地问。
“就是那个割腕自杀的人啊,在废弃工厂里发现的那个!”孙猴说。
“和你有什么关系?”赵钱孙问。
孙猴直跺脚:“呸呸,和我当然没关系了,但和‘没头脑小姐’关系可就大了!”
“啊?”赵钱孙边说边拿起炸得酥脆的油条咬了一大口。
“你怎么还有心情吃油条?”孙猴诧异地问。
“我没吃早饭啊。”赵钱孙理所当然地说。
“你知道不知道,西城区的刑警支队接到线索举报,有人说,就在两个多月以前,曾看见‘不高兴先生’在桥洞底下画画,画的就是那个格……格……”
“《格尔尼卡》。”赵钱孙提醒道。
“反正就是那个格什么玩意啦,”孙猴说,“就是‘没头脑小姐’死在前面的那幅画!”
“我记得‘没头脑小姐’是被移到那里去的吧,《格尔尼卡》不算是案发现场,”赵钱孙吸溜着牛奶,“韩江雪做初步尸检的时候从背部压痕上就确定了的,还有陈员外发现的路面痕迹作为辅助证明。”
孙猴有点气愤:“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赵钱孙低头在桌子上看,自言自语地说:“咦,我的笔筒呢?”
“早上让韩江雪拿走啦,还气哼哼地说你毁坏证物之类的。”孙猴搭腔道,“看把你急的,丢个笔筒难道比案情有进展还重要?”
至少从赵钱孙的表现来看这话一点不错。韩江雪拿来的石膏模型,赵钱孙既没有在办公室里传阅,也没有自己研究,在桌子上放了两天以后,石膏吸水变得松软,他无所事事时拿笔头在石膏中央凿出个洞,然后就像发现蚁穴的顽童一样一发不可收拾,那洞被越凿越大,最后干脆被当成了笔筒。所以刑警中间除了赵钱孙以外,没人知道这块形状古怪的石膏的来历。
“听说……”孙猴蹭在赵钱孙办公桌前不走,“你和韩江雪……好上啦?”
“你从哪儿听说的?”赵钱孙说。
孙猴眯着眼睛,试图从赵钱孙的表情上找出点蛛丝马迹,但赵钱孙吃早饭吃得很专心。孙猴问:“你甭管谁说的,你们俩到底是不是……”
“你有空吗?”赵钱孙忽然问。
孙猴连忙点头,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听热乎乎的八卦。
“有空的话帮我把垃圾扔了。”赵钱孙把牛奶袋子和带有油渍的塑料袋塞进孙猴手里,“多谢。”说完起身走了。
办公室正分配出外勤的人,一共三拨,一拨去调查桥洞涂鸦《格尔尼卡》,找找目击者或者知情人;一拨去西城支队协同调查“不高兴先生”的案子;第三拨去驴耳朵胡同,见司露的母亲。司露音讯全无,她母亲的行踪也飘忽不定,负责这事的刑警把街坊邻居和亲戚全走访了一遍,才辗转打通司母的电话。刑警告知司母她女儿很可能与无头女尸有关联,司母在电话那头波澜不惊地说:“我早当她死了,要采访的话五百块采访费,少一分不干,随你们便。”
赵钱孙分到第三拨,去驴耳朵胡同找司母,不巧同行的是陈员外,两人坐地铁去,还没走进地铁口,陈员外就咳了一声,拖长了调子说:“孙猴贼眉鼠眼地在你那儿,是不是又跟你刺探什么小道消息啦?”
“没。”赵钱孙简短地说。
地铁人不多,两人各挑了一个位置。赵钱孙靠在椅背上低着头,似睡非睡,陈员外没八卦可听,只好拿出山寨手机刷网页新闻。过了一会儿,赵钱孙也拿出手机,翻开相册,盯着一张照片发愣。照片的背景是亮着街灯的夜晚,橘红色的广告灯箱下,韩江雪穿着一条漂亮的白底印花连衣裙,披着羊绒披巾,两条修长的美腿从裙子底下露出来,像两截水灵灵的鲜藕。她侧身站着,眼睛望着街道尽头,她在等赵钱孙接她去吃饭,最终却只收到赵钱孙的短信,说家里有急事抱歉云云。她有点失望,拢了一下难得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转身走回住宅小区内。路边,便利店拐角处的阴影里,赵钱孙就这样默默地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赵钱孙盯着照片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像被刺痛了似的一下子回过神来,打了个电话:“喂?我想取消一笔快递,单号是768935760197……好的……已经发出去了?!”有一瞬间他捏紧了电话好像要把它砸出去,但最终还是颓丧地垂下手臂。与此同时,东城区刑警支队技侦科办公室内,韩江雪盯着被改造成笔筒的石膏模型出神,这时内线电话忽然响了,传达室的门卫让她去收一份快递。韩江雪狐疑地拿回包裹,拆开来,是一盒吉利莲抹茶巧克力,扎着丝带的漂亮礼盒上挂着一张便笺纸:那天晚上非常抱歉,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再请你一次?
笑容才浮上韩江雪的嘴角,却像是不小心被稀释了一样淡了下去,韩江雪望着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猜想:世界上难道有这样的巧合,赵钱孙从那么多巧克力牌子和口味中,唯独挑出了她最喜欢的一款?她的目光从巧克力移到石膏模型上,打了两个来回,仿佛这两件物品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她重新拿起石膏模型,放在眼前,在光线下一点点地旋转着细细端详,眉头微微蹙着。当转到某一个角度时,韩江雪的动作停了下来,轻轻地“咦”了一声。
陈员外捏着鼻子,和赵钱孙快步经过一座小山似的垃圾堆,走进驴耳朵胡同。他们穿着便服,以免引人注意,很快找到了司家。很难想象在这个时代还有像司家这么破的门,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陈员外也有些惊讶,他张着嘴想发表点感慨,赵钱孙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陈员外从这样的目光下感到一丝被调侃的尴尬,便不好意思对眼前赤裸裸的贫穷评头论足,干咳了一声,抬手叩门。
司露的母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却浓妆艳抹,叼着香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钱呢?”
赵钱孙掏出钱,陈员外本想拉住他,打算先给三百,剩下的两百调查完再给。但赵钱孙出手太快,陈员外没拉住,司母手底像带着钩子,迅疾地一捞,五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就牢牢地被她捏进手里。拿到钱以后,司母说出了让刑警大跌眼镜的话:她们母女上一次见面是在三四年前,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场面大致是司母回到家发现司露正在偷她的钱,于是母女俩打了一架,司母说完给女儿的临别赠言“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就把那扇破门狠狠一摔,从此再也没见过女儿。
“那她可能在什么地方,你想想看?”陈员外说。
司母涂着劣质的睫毛膏,睫毛硬邦邦的,像几根粘在眼皮上的摇摇晃晃的塑料棍。她朝陈员外翻翻眼睛,睫毛摇摇欲坠,说:“你们还有钱吗?”
陈员外说:“才给过你钱,你忘啦?”
司母撇撇嘴:“我脑子不好用,就认得钱,看见钱了才想得起来事情。”
赵钱孙顿时来气了,冷冷地说:“难道要把你请回警局去你才肯开金口?”
“听说警察局还管饭的?”司母阴阳怪气地说。
陈员外坐在一旁,感觉像在看电影。怎么这两人就一下子吵了起来,赵钱孙平时在单位里是公认的好说话、没脾气,今天看见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女人却像斗牛看见了红布,眼看着抡起了拳头。司母拉开嗓子就是“强奸了杀人了人民警察打人了”,最后陈员外把气红了眼的赵钱孙强拉出驴耳朵胡同,感觉自己这条老命也快要交待在退休前了。
地铁里人多了起来,陈员外本想问赵钱孙这是发的什么邪火,但看到赵钱孙脸色白里发青,倒只好安慰起他来。出了地铁,还没进单位大门,赵钱孙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语气生硬地回了“家门口”三个字就挂断了。陈员外猜测是赵钱孙家里向他问什么琐事,依旧没去多嘴。电话另一头,司母看着挂断的电话,骂骂咧咧地在家门口找来找去,最终在台阶底下的石头缝里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不知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假装吵一架,里外白得一千块,司母觉得再划算也没有了。她蘸着口水数完钱,扯着嗓子叫道:“死丫头,还不给老娘滚回家来!”
邻居家房门一开,妆化得比母亲还要夸张的司露笑嘻嘻地钻出门来。司母递了根烟给女儿:“讨债鬼,以后做生意给老娘睁大眼睛,别再让条子盯上了,听到没有!”
司露鼻子里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粒糖丸似的迷幻药丢进嘴里,还孝顺地递给自己的母亲两粒,出门做她的毒品零售生意去了。陈员外如果这时候杀个回马枪,回到驴耳朵胡同里来,以他多年的刑警经验,看穿司露浓妆下面的真实面貌以后,必然很意外,但如果是警局里的其他人,可能根本无知无觉。因为十年前那颗从疯子手里搜出来的人头,用三维技术修复以后的样子只有陈员外和王一横见过,陈员外可以凭着记忆很肯定地说,那张三维立体图的人脸和这个驴耳朵胡同里的司露长得一模一样。
对于刑警支队来说,司母被赵钱孙这么一吓,跟躲进洞的老鼠似的,死活联系不上了,刑警支队只好放弃这条线。所幸调查《格尔尼卡》涂鸦的同事们经过一个多月的宣传和努力,从社交网上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他们找到了几个可能见过涂鸦作者的目击者,其中两人到警局辨认出“不高兴先生”正是那天拎着丙烯颜料桶和喷漆罐头往城东桥涵底下走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理论: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行动轨迹无论多么隐秘,总会留下种种痕迹,案件如果发生,依靠公众的力量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很可能获得一个完整的事件回放。用古话来说,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因此近年来“网络查案”的概念渐成雏形,一些刑警队里已经设立了试验性的网络刑警专职,据说办案效果还不错。
针对“不高兴先生”生前的行踪调查,现在大部分依靠网络查案,西城、东城支队的“没头脑—不高兴”案合二为一后,消息来得很快,没过几天,赵钱孙所在的东城支队就知道了“不高兴先生”画《格尔尼卡》这幅画那天的出发地:海城美院。在美院校园网上重点发布“不高兴先生”的照片以后,很快有同学在底下留言:天,这不是杜冰吗?!
杜冰,男,20周岁,生于2010年11月17日,美院现代艺术系本科二年级学生,于上个月拿到学校的交流生名额,去了法国,进行为期一年的交流学习。巧的是,杜冰一个月前和父母说要闭关进修,其间只发短信报平安,每周一次,从未间断,只不过现在刑警们不敢确定是谁在大洋那头发的短信。
杜冰的父母是残疾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刑警到他们家里坐了一会儿,情况刚说完,年纪不大,头发却全白了的父母顿时哭作一团,聋子父亲发出像乌鸦叫的刺耳声音而浑然不觉,哑巴母亲光是张大嘴巴,眼泪哗啦啦地流,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场面异常凄凉。
“也不一定就是杜冰,”赵钱孙说,“得等DNA结果出来。”
话音未落,技侦科王一横就打来电话,他向来惜字如金:“比对结果98.27%。”
连陈员外和其他两个刑警也情不自禁地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赵钱孙手里的手机,仿佛这长方形小盒子拥有决定生死的神秘力量。赵钱孙挂了电话,看了杜氏夫妻一眼,在漫长的折磨人的停顿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说:“结果出来了,不是杜冰。”
杜冰的母亲扑过来要给赵钱孙磕头,赵钱孙及时把人搀扶起来:“阿姨你别这样。”
哑巴母亲愣了一瞬。由于哑巴的缘故,她天生对声音出奇地敏感,她抬起头望着赵钱孙的脸庞,目光闪烁不定,好像在一堆陌生的相片里寻找一个熟人的面孔。赵钱孙对上这样的目光,扭头冲陈员外打声招呼:“我出去抽根烟。”说完快步走了出去,留下哑巴母亲的目光定定地跟在他身后。
不一会儿,陈员外也出来了,望着阴郁的天空:“DNA不匹配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王一横他们却又要从头忙起了。”
赵钱孙摇摇头:“比对结果实际是98%。”
陈员外瞪大眼睛:“什么?你……你这是胡闹!你这么一心软,往下怎么收场?死者家属还不打到我们大门口来。而且,而且你这一下子,把西城的兄弟们也拉下水啦!唉!”
陈员外连连叹气跺脚,赵钱孙平静地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到时候媒体一曝光,连支队长都得被收拾,你呀你呀……”陈员外不住地摇头。
赵钱孙却压根没听他说话,他望着被高楼大厦截断的城市天空,天空呈现出毫无希望的蒙蒙灰色。“因和果,到底哪一个是定量,哪一个是变量。如果两者都是变量,那什么才是可以依靠的常量呢?”赵钱孙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陈员外说。
“我是说,因和果的关系仍然深深地困扰着我,使我进退两难。”几天后,赵钱孙在书房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下,对欧阳教授说。
欧阳教授从镜片上方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说:“上帝不会掷骰子,不是吗?我们之所以困惑,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答案,而并非答案不存在。宇宙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可理解的。我看你现在倒不是理论知识不够丰富,而是缺少那么点实验精神。”
欧阳教授的话仿佛是一剂沉淀剂,将赵钱孙脸上的困惑荡涤开来,他渐渐现出一种坚定的神色,尽管他依旧茫然。
欧阳教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满意地咂咂嘴:“我想了这么多天,结论是没想出来,但如果要说想法的话,这就是我的想法。不管什么样的猜想,都需要切实的实验来证明,所以我这个只能算是猜想。你的那些也只是猜想,除了想法,你应当还有别的路可走。”他说着,微笑着望着这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学生,“多做点实验,总没什么坏处,你说呢?”
“教授,MHC的项目,请您让我加入。”过了好一会儿,赵钱孙坐直身体正色道。
2-1
网友评论
最新评论
就冲了过去。此时赵钱孙正隔着玻璃罩子,聚精会神地试图从菜盆里挑出一只最肥最大的卤鸡腿,还没看中,冷不丁太阳穴挨了一记老拳,紧接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啪”被四起的叫声稀释得无比模糊,除了站在一溜菜盆后面的食堂阿姨,谁也没看见赵钱孙在摔倒前手臂一划拉,无巧不巧地,给
那有光的地方不是出口呢?万一是一热腾腾刚出炉的核反应堆,你等着大家一起去送死也不大合适是不是?”“那依你高见九天玄女应当自己先去送死?”我反问道。“反正九天玄女人美心善——娥皇怎么说的来着,那心就是999纯金镶的羊脂玉嘛!”睚眦回复道。“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