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的时候,瑞克低头瞥了我一眼。“要不我借你一双鞋?”他又想了想,“可我的裤子和衣服你也穿不上。算了,就这样吧。”瑞克和我身高一样,体重却有我的一个半,人高马大,块型壮硕,他的衣服我怎么可能穿得上?
今日是瑞克妻妹的结婚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连中国的老黄历也明白无疑地写着:“丙申年己亥月庚辰日,宜结婚、订婚、嫁娶”。但作为客人,我没有粉墨登场的行头。这次来朱巴,我只带了三双运动鞋和便鞋。本以为搞人类学的,多在市井乡野活动,没什么登堂入室的机会,加之南苏丹也不太安全,所以就没带什么像样衣服。
但我发现自己错了。名门和上流总是西装革履,就是南苏丹的普通民众,平时出门也一定要把衣服熨烫得棱角分明。三十六七度的太阳下,穿着一身西装,走在路上的人比比皆是。保安伊曼纽尔的工作服,也总是用熨斗烫得平平整整。“Mokwa gumashaat kweis, ita bi kun jemiil(熨好衣服,人也会精神)”,他总爱这么对我说。
我别说西装了,连正装衬衣也没有,皮鞋一双也没带来。因为平日没有车,所以总是坐着摩的风里来雨里去,朱巴的土路又俯拾皆是,柏油路寥寥无几,我一双常用的鞋子沾满了泥点和尘土。情急之下,只好抓起一双干净点的运动鞋,再套上一件绛红色的衬衣,一条淡青色裤子。这是我能找到的最为正规的衣服了。
我上了车,挤在后座的中间。左边的安德鲁,也就是瑞克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本黑皮封套的英王詹姆斯版本圣经。右边的瑞克,穿着一套棉质藏青色西装,蓝色领带上的领带夹闪闪发光。“你知道这套西装多少钱吗?才一百二十美元,他们在佛罗里达开了美国最大的西装店,你下次可以去那里买衣服。”他不无得意地捋了捋衬衣袖口,我往左边挪了挪位置,因为我坐住了他的西装一角。
瑞克的母亲,杰西卡女士坐在副驾的位置,土黄色的裙子上飘荡着花花草草。就像英国女人喜欢在重大的日子戴上各种争奇斗艳的帽子,南苏丹的女人们爱用假发装饰自己,库纽库纽市场里的假发店生意极好。一阵风吹来,杰西卡的假发微微颤抖。想起来那句话,“二月春风似剪刀”。
瑞克一家,1987年去了美国。南北内战正激烈的时候,有能力的南苏丹人跑到了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等地避难。2011年南苏丹建国前,他们回到了朱巴。瑞克一家的想法跟许多人一样:一个新建的国家,百废待兴,是掘一桶金的大好机会。在南苏丹波尔和伦贝克出生的父母,也想叶落归根。但瑞克说,即便他是一个出生在朱巴的南苏丹人,也要花大量时间适应这里的节奏。“在南苏丹办事很沮丧,因为很多事情不是按规矩来的。”
这话不幸言中了。婚礼的原本时间,是早上十一点,在机场路的新教圣公会教堂。但在半路上又接到电话,告诉我们改到了下午三点。婚礼的时间推迟四个小时?在南苏丹,这并不奇怪。一件事情你不催个三番五次,喝茶能喝个大半天的南苏丹人不会上心,更别说替你操心了。在这里,就得抛下中国人守时自律的习惯。非洲人和中国人的时间观,完全是两个错位的时区。
时间还早,我们就先去了美孚加油站转盘的新教圣公会教堂,也是朱巴最大的教堂之一。英国新教在南部苏丹的传教活动始于1899年,比意大利天主传教士达尼埃莱·孔伯尼进入的时间要晚四十年。南苏丹和苏丹新教圣公会在1976年建立,在南北苏丹的信众多达250万人,当然其中绝大部分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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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圣公会教堂
站在教堂二层,拱形的教堂没有彩色玻璃的装饰,素雅干净。前方大屏幕上一首接一首地放着圣歌歌词。今日的演讲请了一位名为威廉的牧师,演讲题目为“末日即将来临”(The End is Imminent)。他慷慨激昂,力陈时弊,风格迥然不同于温和委婉、劝人赎罪的牧师演讲。他甚至说,一个恶魔要去大西洋的岛屿,但上帝让他去天国(kingdom)。恶魔问,天国在哪里?上帝说,天国的名字叫“南苏丹”。威廉说,南苏丹的各部族之间的仇杀令人叹惋,但他也说,迷雾重重的今天,更不能失去信心,因为困惑本身就蕴藏着答案(“Confusion in itself is hope”)。
散了场,小乞丐们摊开双手,将大人物(Big Man)们团团围住。杰西卡皱了皱眉,“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见到了主教丹尼尔·邓·布勒的儿子彼得。他带我们去看教会新建的一所教堂地基,裸露的土地上扎着几束钢筋。杰西卡摊了摊双手:“跟我们年轻时比,南苏丹的基督教徒增加了太多,但是国家形势却每况愈下。他们是不是诵错了经,拜错了上帝,为什么说一套,做一套?”她说,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参加南苏丹的教会活动,因为教会总是与政治密切相关,自己心中那套白璧无瑕的基督教教义,在动荡不安的南苏丹已经难觅踪迹。
亲朋在照相馆等待与新人合影
在去希腊餐厅Notos吃饭的路上,身为丁卡人的瑞克一家忧心忡忡。7月战争后,本来还算太平的大赤道州也动荡起来了,骚乱事件层出不穷,9月份以来已有1900户家庭的房屋被摧毁。总统基尔以及他手下的丁卡政府军,和努尔族叛军以及赤道人(Equatorians)产生了极大的矛盾。距离朱巴只有90公里的耶伊更是重灾区,现在只有老人呆在家里,年轻人都跑了,市场上出没的只有军人。就在今天,耶伊河州一个县的行政长官朱利叶斯·塔布鲁(Julius Tabule)参加礼拜活动时遭到反对派的绑架。联合国11月底发布的报告称,南苏丹可能面临种族清洗,并警告说350万南苏丹人将食不果腹。雪上加霜的还有不断贬值的南苏丹镑,已经从2015年12月的18:1落到了现在的122:1。朱巴的一些居民说,如果国家的经济状况得不到改善,他们将被迫离开朱巴,去邻国的难民营生活。
虽然安全是每个人都关心的急迫问题,但对于上层家庭来说,贫民一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饭,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婚礼当然要雷打不动地进行。吃了饭,瑞克先去了主教家里,给彼得的朋友、美国人蒂姆送一双婚礼上穿的皮鞋。30岁的蒂姆从北卡大学教堂山分校(UNC)毕业,四年前来到南苏丹,得益于与南苏丹圣公会的关系,在朱巴谋得一份监督和平与发展的差事。多年前,当彼得在北卡德林斯伯勒的吉尔福德文理学院(Guildford College)读书的时候,他们两家就成了世交,所以当蒂姆来到南苏丹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住在了主教家里。
我下了车。这是一处极其宽阔的宅院,几乎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紫红色的三角梅花期正盛,主教和老友们坐在树下聊天,我们走上前和他们依次握手。七月战争爆发前,彼得和妻子黛博拉、两个弟弟以及蒂姆住在山那边的一处院子,但那个枪林弹雨的夜晚,水箱被打成了稀巴烂,子弹在墙壁上留下了无数弹道。为了安全,他们搬回了朱巴城中心,和父亲住在一起。
我问彼得,是不是要脱鞋才能进屋。他大笑起来,说:“人类学家的鞋子可以进屋!”我进了屋,外面摆放着一张长方形餐桌,里面是客厅,彼得的弟弟格朗正在看英超比赛。墙上挂着几组大幅照片,主教夫妇和六个子女的全家福、年轻时期主教和夫人的结婚照、身着紫色圣袍的正装照和接见信徒的照片都一一陈列,一个木制十字架传递出这个宗教家庭的权威地位。这套房子呈狭长状,林林总总有十几间屋子。盥洗室的外面,挂着三个时钟,显示的分别是南苏丹、中国和美国时间。
主教丹尼尔·邓·布勒的家
丹尼尔·邓在南苏丹的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对南苏丹2011年独立发挥着重要作用。2013年他被基尔命名为全国和平、和解与弥合委员会主席。也正是因为如此,主教一家在南苏丹有着十分尊崇的地位,彼得和弟弟都拿过奖学金,在中国读过MBA学位。彼得的妻子黛博拉终于换好了衣服,身着浅黄色连衣裙,手持香奈尔包,从卧室款款走了出来。她2014年和彼得结婚,如今已身怀六甲。我们上了车,向机场路驶去。
车子驶到通平商业中心,拐到了对面的圣公会教堂。下了车,我看到多辆军车,荷枪实弹地护卫在外面。也难怪,现今没有军人和武器的保护,从朱巴到外地简直是寸步难行,因为随时可能会遭到伏击。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嘉宾云集,高官林立,怎么可能没有安保措施?
进了会场,只见白色的纱帘从屋顶垂下,女人们裙子摇曳,男人们皮鞋锃亮。我看了看自己的运动鞋,不仅哑然失笑,我这身打扮简直是天外来客。很多年轻女子的臂膀和双手上绘着阿拉伯彩绘,抹胸装和晚礼服交相辉映。在朱巴的街上,除了在茶坊烧茶的女人,很少能看到女性的身影。这场婚庆上,佳丽们仿佛从四面八方走了出来。
在教堂举行的婚礼仪式
婚礼全程用丁卡语致辞,七个伴郎和七个伴娘,分立两边,几台摄像机同时工作。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等繁文缛节,但取而代之的是双方亲眷的连篇致辞。与头戴面纱的新娘相比,新郎显得更为局促和拘谨。他们交换了戒指,领取了证书。
新娘和新郎的家庭地位显赫,都来自琼莱州。新娘的父亲是苏丹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高级军官,新郎的父亲曾任苏丹人民解放运动(SPLM)的经济顾问。这对新人,一个在达尔石油公司,一个在SUDD石油公司工作,可谓强强联合。单是婚礼就包括了家庭仪式、教堂仪式和晚间庆典三场。不过,家庭内部仪式早在一个月前就完成了。
自由恋爱在南苏丹的城市中已经普遍,许多年轻人也不再像父辈们那样,讨四五个老婆。但按照丁卡人的传统,男女结合依然要首先得到两个家庭的认可,这首先是通过彩礼予以确认,尤其是牛。牛在南苏丹人的精神和经济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它既用于祭祀,也用于财礼,更是传宗接代的重要象征。在传统的丁卡社会中,没有牛的社会生活是无法想象的,难以组织和运行。
作为彩礼,新郎家首先向新娘家送上了600头牛,不过多以现金交付。按照市价,一头牛的价格是2万多南苏丹镑,600头牛即折合13.33万美元。在瑞克父母结婚的年代,男方向女方家庭绝对不可能送现金。“那简直是一种侮辱!” 杰西卡说。
但时过境迁,财礼的概念在南苏丹人的心中已经有了许多变化。在南苏丹农村地区,因为枪支横行,部族之间因为牛的抢掠事件日益严重。为了讨老婆,成年男子要至少拥有30头牛,在琼莱州等地,需要至少80头牛——这相当于普通工薪族80多年的收入总和。至于两三百头牛的财礼钱,那是想也不敢想的登天数字。另一方面,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喜欢要现金。瑞克两年前结婚的时候,男方给女方的彩礼是250头牛,但因为他们没有牛,所以从市场上买了24头,送给他妻子住在乡下的叔叔,其他都是用现金方式结算的。
如果用人类学家帕克·西普顿的话,这些买卖牛羊的收入被视为“苦钱”(bitter money),会给当事人带来厄运。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戈弗雷·林哈特来到丁卡部族进行研究时,牲畜买卖也是一种被视为不道德的行为。丁卡人认为,子嗣和牛都是神的赐福,属于宗族的共有财产,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去计算自己有多少头牛,能换多少钱呢?但因为英国殖民统治的影响,开始强行用现金征税,牛羊买卖变得普遍起来。1970年代南部苏丹发现储量惊人的石油后,地区的经济形态更加高度货币化,社会生活由此受到极大影响。
参加婚礼的嘉宾
教堂的婚庆仪式后,是庆典晚会。宾客们又驱车,移步到加朗广场旁的自由大厅(Freedom Hall),这是南苏丹最为高级的会议厅,国庆招待会、SPLM建军节等国家级活动都是在这里举行的。今晚可谓高朋满座,男方家属坐一边,女方家属坐另一边。八九十桌容纳下了一千多客人,几乎全部都是丁卡人。华灯溢彩,锦带飞扬,像极了中国的春节晚会。大腕云集,约翰生·卓克(Johnson Jok)、丁·阿嬢(Ding Anyang)等最著名的丁卡歌手、琼莱州东托维克县(Twic East County)民族舞蹈队都到场献艺。歌声响起之时,女人和男人们就会涌到台前,扭动四肢,尽情舞蹈。一首名为I live and die in Afrika的歌这样唱道:
我希望富有,我希望扬名
我希望有许多许多的钱,在云上遨游
我希望像纳尔逊·曼德拉一样自由,像金字塔一样高高耸立,如此勇敢
我不愿去别的地方
没有别的地方是我想去的
只愿生死都在非洲
新娘拖着长长的婚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高耸的蛋糕山也被人们抬了出来。东托维克县议员和长老会成员纷纷发表演讲,极为赞赏这桩秦晋之美。就连东尼罗河州州长卓勒·顿·巴鲁克(Chol Thon Balok)也到场祝词。作为男方亲戚,他总结陈词说:“把你们的女儿交给我们,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晚会从6点多开始,直到11点才结束,宾客们离去的时候,一群流浪儿跑了进来,他们搜罗每张桌子上剩下的汽水,盘子里的餐食也被扫荡一空。黛博拉扇着扇子,走到汽车旁。“那帮小孩儿,他们看到鸡肉就抢。他们的眼里,只有肉。”
庆典晚会现场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私家地理
宫一栋,杜克大学人类学博士候选人,南苏丹研究小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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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和老友们坐在树下聊天,我们走上前和他们依次握手。七月战争爆发前,彼得和妻子黛博拉、两个弟弟以及蒂姆住在山那边的一处院子,但那个枪林弹雨的夜晚,水箱被打成了稀巴烂,子弹在墙壁上留下了无数弹道。为了安全,他们搬回了朱巴城中心,和父亲住在一起。我问
丹人的心中已经有了许多变化。在南苏丹农村地区,因为枪支横行,部族之间因为牛的抢掠事件日益严重。为了讨老婆,成年男子要至少拥有30头牛,在琼莱州等地,需要至少80头牛——这相